第42章 再入长安。
又是一年好春景。
一行人悠悠地行在路上, 宝马香车滚滚而过,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女眷,路上别有心思的人不敢轻举妄动, 因为长长的队伍中有许多身材高大的武人。
其中当头一个却是瘦削英俊的, 他骑在马上, 有一个婢女走到他身旁,他皱了皱眉, 牵起缰绳往回走了几步。
他停在一架马车边上,略微躬住身子, 稍显不自然,他问道:“有什么吩咐?”
婢女卷起车帷, 范景越过婢女,看向了里头坐着的李桑桑。
她是冶艳妩媚的,但苍白的面色中和了这媚态,她是靡丽的晚春的花,开到最艳,开到恹恹。
李桑桑根本没有转过脸, 范景想, 她总是这样冷漠,像是对任何东西都不感兴趣。
李桑桑说:“今日阿娘累了, 换一条路,去城里休息一夜。”
“是。”范景说道。
范景听完吩咐就要走,他背对着李桑桑, 踢了马肚子,李桑桑忽然叫住他:“范景?”
范景回头,他看着李桑桑对他笑了,眯起的眼眸中盛着若有若无的讥笑。
“我知道你心里不甘心听从我的吩咐, 到了长安,等见到我阿兄,你去他身边吧。”
范景一怔。
李桑桑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范景看见掬水放下了车帷,只有一丝甜软的香若有若无地弥漫在空中。
范景捏住了拳,驱马往前。
距离初见李桑桑,已经过去了五个年头。
范景知道,李桑桑的心思极深,她身边的侍女可能都不知道她是怎样的一个人。她在心底漠视着一切,从来都是目空一切,外表却和正常人没什么不同,甚至用她美丽的皮相蛊惑住不少人。
她看起来格外讨厌。
第一次见到她,范景就被狠狠地奚落了,但父亲被她的鬼话糊弄住,相信她是南朝的王女。
有了父亲支持,南朝众人也将她做少主对待,可恨他找不到李桑桑的一点破绽。
但范景直觉地知道,李桑桑一定欺骗了他们所有人。
小骗子。
范景在心里恶狠狠地咒骂。
他依旧记得,她是怎样站在父亲身边冷漠看着他的,她精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木然得像一个人偶。
他不喜欢这样没有人情味的李桑桑。
夜色到来之前,他们抵达了小城。
范景将马栓到一旁,找店家要了些草料,站在马厩里,看着李桑桑蒙上一身雪白的幂篱,摇曳着走进了陈旧冷清的客舍。
一下子,连屋内飞扬的尘埃都鲜活起来。
范景垂下了眼睛,无意识地用手拍了拍马背。
客房内,王氏显得有些忧心忡忡。
王氏看着李桑桑走进来,坐在圆桌边上,动作婷婷袅袅,如同花枝轻颤,她抬了眼睛,眉眼间俱是妩媚风情,她握住王氏的手:“阿娘,快歇息吧,今日劳累坏了。”
王氏叹一口气:“倒不是真的劳累,只是情愿在这路上久一点。”
李桑桑愕然:“阿娘?”
王氏握着李桑桑的手:“桑桑,这次去长安,大约你的婚事快要定了,我听闻吴王殿下有求你的意思,可是,你是我唯一的女儿,我怎能忍心看你去做别人的妾?哪怕那人是皇子皇孙。”
李桑桑笑了一下:“阿娘,没事的。”
王氏看着她,担忧道:“你呀,没心没肺的。”
李桑桑安慰了王氏许久,这才起身,为王氏合上了房门。
房间内王氏的身影渐渐随着门缝变成一道细线,李桑桑彻底关上了门。
这一世,母亲和父亲依旧不睦。
当年上元节一事后,吴姨娘去庄子里住了几年,但后来祖母发话,将她接了回来。又因为李年上长安赴任,身边没有能照顾他的人,祖母又让吴姨娘母女先行去了长安。
五年过后,父亲在长安站住了脚,终于一家人都要去长安定居。
李桑桑回到屋子里,放开发髻,揉了揉一些发酸的肩膀,这时,门被敲响了。
“进来。”李桑桑扬声。
进来的是月亭,五年过去,他从白净的少年长成清秀的青年,这几年里,服侍李桑桑尽心尽力。
月亭说道:“三娘子别动。”
李桑桑不明所以,僵住了动作。
月亭走到她身边,将手搭在她的肩上,缓缓用力揉捏起来,李桑桑闭上了眼睛。
月亭没有讲话,李桑桑也不说话。
李桑桑有些昏昏欲睡起来,就在陷入黑甜梦境之时,月亭忽然说道:“三娘子,那个范景,还是远离他为好。”
“嗯?”李桑桑蓦地睁开眼睛,审慎地看着他。
月亭莫名感到紧张。
李桑桑说道:“为什么?”
月亭回想起来,他在李桑桑身边五年了,虽然李桑桑在生活起居上离不开他,但从未和他商量过要紧事。
五年前,他护着李桑桑,要从范季卿手中逃脱,不知发生了什么,范季卿等人认了李桑桑作少主。
月亭不晓得范景等人的底细,但他直觉地感到不好。
月亭手微微一顿,然后放缓,他继续为李桑桑揉肩:“我只是觉得他们来路不明,不像正路上的人,范景他们倒是用得方便,可有朝一日,总会反伤了自己。”
李桑桑轻笑一声:“你说得没错,范景等人就是没有剑柄的利剑,握住他们,可以伤人,可以伤己。”
月亭皱眉:“何不丢了这剑,三娘子是闺阁女子,并没有什么伤人的必要。”
李桑桑摇摇头:“因为我不在乎伤己,”她平淡地说道,“况且,从那日遇见他们,我就不得不与虎谋皮了。”
月亭没有说服李桑桑,心中焦躁,但手上的动作没有迟钝,他有心要继续劝,但是看着李桑桑合上了眼睛,只得闭上了嘴。
月色溶溶,屋内一片清冷的寂静。
良久,月亭轻声问:“三娘子可要歇息了?”
李桑桑轻轻嗯了一声。
月亭于是伸手,将她抱进了锦衾中,李桑桑没有睡着,也没有睁眼。
月亭蹑手蹑脚往外走,忽听见李桑桑的声音清泠泠地响起:“月亭,你说范景不可信任,那你呢?”
月亭回头,看见李桑桑眼中有冷冷的打量:“你呢?你的主子是我,还是燕王?”
当年的六皇子被封作了燕王,月亭回想起高桓,发觉连面容都模糊起来。
月亭说道:“是三娘子。”
李桑桑轻呵一声,月亭分辨不出她究竟是信还是不信:“最好如此。”
李桑桑合上眼睛,氤氲的黑色雾气进入了她的梦里,她梦到了前世她刚入长安的样子,温柔恬静,单纯无害,那是建兴十四年的春天。
她从梦中惊醒,正巧掬水在为她掖被子,掬水吓了一跳,问道:“三娘子,你做噩梦了吗?”
李桑桑神情恍惚地问道:“如今是哪一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