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李泉勾起一个浅笑,轻得像花瓣落水时击出的一片涟漪,转眼就将散了。
无忧天女看着他,天神久远以来平静无波的心境忽然生出几许暗影,仿佛反着光的水面上空掠过一道雀影,在它投射下来的阴影中,得以窥见藏在水面下无底的幽深。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看清下面藏着什么,那雀影就已经掠过去了,只留下一点怆然的余韵。
她眨了一下眼睛,于闭目的一瞬之中,从无尽的记忆里回溯起每一点最细微的东西,试图从中追溯出这一瞬间暗影的源头。
天神一念,沧海桑田,世事轮转。云层上推风作盏、饮光为浆,人世间祭坛如伤、笔落惊魂,从三日太阳星熄天地混蒙,到十二万年时移物改,最终凝固在久远之前,她捉住长阳的手腕,见他指尖密密纠缠的因果线。她看见长阳那一瞬息间没有掩饰好的怆然。
再睁开眼时,面前的李泉笑容浅淡,化去了记忆里那双目中的不祥。
“长阳。”她脱口而出后,却又自己停住了,慢慢皱起眉。
她该问什么呢?她追溯到了那一点记忆,却什么都没有发现,好像那转瞬即逝的感觉只是她的错觉。
“啊……”李泉轻接了一声,他看着迷蒙的因果白雾,雾中点点黑洞如被虫儿蚕食过的伤,这是长阳棋局之中的变数,变数越多,行招便越险,他这至今尚未恢复的虚残之躯,便越有可能陷进坑里。
执棋之人,亦在局中。
炎君到了大青山首劝他一遍,太阴候着他的化身又劝一遍。
“我知道了。”他垂下眼睛轻轻地笑,“比起我,你也该注意一下自己的情况。浑沌盯着你可不比盯着我少。”
神庭是以半座地府打下的基底。只不过是因为太阴隐在太阴星中,行走世间的只不过是一具化身,不好对付,浑沌才选择了寻找被长阳藏起来的另外半座地府。现在他在幽冥行事不顺,寻到另外半座地府的可能性越来越小,少不得就要往太阴身上多动些心思。
自十二万年前封闭太阴星后,太阴便再也没有离开过。十二万年间,化芒将醒,白帝复苏,她却好像一直没有什么恢复。
无忧天女后半句没能问出来的话就止在了这里。
“我等的时机就快到了。”她一抬眼,目里藏着漫天星斗,众生命理皆蕴其中,推演出下一步的方向,“大约在你和炎君事了之后。在那之前,你悠着些。”
等她从太阴星中出来,她和炎君两个,总能托得住他不至坠底。
“我心中有数。”李泉说道,“神庭积蓄的功德,你也该给自己留一些。”
他这话说得轻柔又和缓,好像关心极了朋友,却又不想显得干涉过度。
无忧天女听到了这样温善的话,目光却骤然变得锋利,像从最光亮的明镜上折射出的利光,照进李泉双目深处,仿佛要将面前这具化身里的神识从每一个最细微的念头都剖得清晰通透,不存半点隐匿。
神庭十二万年梳理命气镇压大劫,所积功德何止海量。太阴有大天尊之位,但这些功德她从未取用过,其中小半归了金雷池,助白帝休养,剩下大半……则尽数归于太阳星当中。
李泉还是那样散淡地笑,毫不在意无忧天女目光的锋锐,双目却幽深得不能见底。他抬起手指,缓缓按上左眼下方……
那里什么都没有,这只是一具化身而已。
磅礴的阴气陡然化生,天地如逆,小小一方茶摊,瞬息被封锁于太阴之道中,隔绝于此方世界。
大玄!
无忧天女毫无征兆地动手,将李泉摄进自己的领域之内,自身已然越过茶桌,欺近他身前,指尖点于额头之上,磅礴的神力无孔不入探查入微。
然而这一番作为大部分都算白费,李泉根本没有反抗的意思,任由她将自己从头细查到脚。
“放心了?”等她探查完后,李泉慢悠悠地笑道。
无忧天女皱着眉瞪他。
“你不信任你自己吗?”李泉低低问道。
“我不信任你。”无忧天女冷声道。
李泉却毫无生气的意思,他摇了摇头:“你已经够信任我了。”
十二万年前,长阳陨落,天地大玄。包括炎君在内,幸存下来的诸天神至今不知那三日混蒙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或者说,他们以为自己知晓。可那在混蒙之中摧折了天柱山、砸裂了三分之一大地的争斗,真的只是浑沌与天神之间的争斗吗?
十二万年前,负众生怨苦寸寸折腰的神明,真的是陨落在浑沌的手笔当中吗?
阴而隐之,封而印之。
如今那场大劫中的事情,也只有谋算了此劫的浑沌与历劫止劫的长阳与太阴知晓了。而在大劫的发展超出浑沌算计之后,他所知的事情,也只能以所见所闻的部分去推测,比如,长阳与大玄。
他说太阴欺瞒天下,指得不是当年她说长阳已经负劫而亡这件事。
“长阳。”无忧天女的声音又冷又硬,“我相识、相知的是长阳,而今等待,亦唯有长阳。”所以,不要拿这个诱导我。
“我错了。”李泉恳切道歉。
但太阴好像已经真的生了气,她站起身,被封锁的茶摊重落于世间,身影消失在原地。
她最后看过来的那一眼,不知是倒映了长阳的目光,还是心境中残余的旧影,竟有些空茫的怆然。
李泉缓缓执起茶杯,众生心念声声入耳。
白鸿仍在挣扎着平复一念又一念哀惧,大青山脉中的修士们对着神明满心不安的祈愿,身受天人五衰的修士期盼着他的道可以摒除怪异,小神使苦痛哀茫地想要寻一条出路……在他耳中汇成凡尘无边苦相。
出路在哪里?
扮成摊主的鬼王又悄然回来,半点不知道、也不去探寻这里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只一边哼着小调一边收拾摊子。草棚炉灶、铜壶瓷碗……挨个儿缩小,直到缩成了能落在他巴掌上那么大的玩具一样,被他珍惜地收在腰间的一个小皮囊里。
最后只剩下一套桌椅,孤零零地停在荒野里,衬着左右过了一冬的荒草乱石,顶着头上又高又蓝的天空和几笔闲卷出来似的淡云,倒也有些古怪的意趣。
摊主不紧不慢地收到这最后一张桌前,停在他这荒野茶摊唯一的客人旁。
“您再坐会儿?”摊主笑眯眯的问询里藏了点好奇。他看不出这客人的来历,只知道这是自己探不出来历的存在,所以他的好奇也是克制的。
只瞧着李泉的打扮,背着一张琴,手里擎着半盏残茶,在眼前慢悠悠地转着,倒像个大劫之前他茶摊上常见的闲客。
以前他是很喜欢这类闲客的,他们往往有着一段空闲的时间和轻快的心,这心一轻快,神色就变得活泼,积攒的段子故事在肚子里翻腾跳跃,乐意与认识不认识的悠闲人一起唠扯,在奔忙的烟火中辟出一段茶水的清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