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点苍山法会就快要结束了。

一百零八声道钟,最终归于一问:你为何要修行?

为了长生、为了力量、为了救人、为了道……所有的一切,追根究底,能否找到同一个、最根本的答案?

混在一群静心冥思身怀术法的修士当中,老丈站起来伸伸腿脚,从怀里掏出小童送给他的辟谷丸,嚼上一粒,再慢悠悠地打一套养生健体的慢拳。很是鹤立鸡群。

附近的修士也都知道了这么个不同修行的凡人老爷子。他旁边一个坐烦了的戴冠修士把盘着的腿一松,散散倚在树上,从心里的杂乱抽出来,抬头问道:“老丈,你听见的是什么?”

老爷子从没有修行过,一辈子都是个普通人,和修行关系最近的时候,也就是最近这几天了,他自然不会有“为何要修行”这样的疑问。

老丈对着周围这一群看着比他年轻,年纪却比他要大上许多的修士,相处得倒也自在:“我也没听见什么,就是想了想我这一辈子。”

“这一辈子?”戴冠修士问道。

他们这些日子,慢慢地也知道了老丈的来历。他不是什么高官显贵,也没经历什么惊心动魄,就是普通人的一辈子,困难过、轻松过、劳累繁忙过、悠闲自在过,有喜欢他的朋友,也有讨厌他的邻里,经历过亲人离世,也见证过幼儿新生……这样的一辈子里,他从道钟里,想到了什么呢?

“我这辈子,就想明白了一件事:从心所欲不逾矩。”老丈慢慢说道,目光悠长,很有些通达智慧的气韵,“不逾矩不是限制从心所欲的,心不逾矩才能从心所欲。”

这两天溜达自在的驴子“昂啊昂啊”地叫起来,不知在哪儿玩欢脱了。

老丈眼神一收,嘿嘿笑了两声,又变回一个普普通通的小老头,对几个修士摆手示意道:“但我也没完全做得到。我去看看我的驴。”

从心所欲不逾矩。

你为何要修行?

飘逸的丹顶鹤御风随云,水墨般的羽翼在风里缭乱。

神明问她风不动的时候是什么,她在这段时间里百般思维参悟,也隐隐约约有了一些想法。

看人间,花开而喜,花谢而悲。悲喜是自己吗?悲喜随花开花谢而转,悲喜是花的。

随风行,风动自在,风止困守。自在与困顿是自己的吗?自在与困顿随风而转,自在与困顿是风的。

心受外物所控,自在在哪里?逍遥在哪里?

可是她停不下来。

仙道求长生。风若止了,风就散了。

她最初是为了什么而修行的呢?

似乎是因为,她见到了一只衰老的鹤。羽毛稀疏,眼睛暗淡,再也飞不起来。

她仿佛从那只鹤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将来。

衰老、困顿、病苦、死亡……最畏惧的,是由于因果不全而沉沦在轮回当中,再也没有超脱的机会。

畏惧层层裹覆着她。

仙道求逍遥,然而心欲无边,人便成了欲的傀偶。何人拿捏着所欲,何人便掌控了操偶的丝线。

生死流亡不是苦的根源,若由畏死而舍道心,便等同于将能够剪断丝线的剪刀亲手毁掉。

世间众生已经因为浑沌而平白遭了许多罪,难道还要如他的意,化为他随意调弄的怪异吗?

她知道,可她仍然畏惧。

她看到过很多次死亡,皮朽肉烂、枯骨惨惨……后来她知道死亡不是终点,轮回却更可怖了。谁知道下辈子会落在哪里?

风托着她,不止不落、不停不歇。

一道传讯术法勾动她的神识。

“丁芹?”

“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一定会找到你。”对面呼吸清浅,以修持为誓,消解她最深的恐惧。

风停了。

白鸿随风而落,修长的足落在一株老松上,松皮裂如鳞,擎在风里不动不摇,经历过风霜雨雪的苍青里落了一抹分明的水墨。

风由静而动,谓之风起,先有风止,方有风起。

轻柔是风、狂放是风、和暖是风、寒冷是风……风为无常、为变化。世无恒常,无风的寂静之地,便为风起之地。风散是变化,风起亦是变化。所谓风不动的时候,亦是动的时候。世有恒常,唯有无常为恒常。故而,动静一体,虚实皆同。

以无常变化为自在,便是把自在归了外物,内境随外境而转,终不自在。

她把九曲河畔的千余年视为困守,便把自己困守住了。她修的是她自己,不是风动不动。

聚散随意,动静皆我。

这是风之道。

风不动的时候是什么?

这一问,问得不是风止时的情况。问的是动静变化、虚实之道,是她修得是什么。

白鸿露出一个微笑。

“嗯。”她低低应了一声,闭目入定。

她已经不再那么畏惧了。

就算一身修为尽成空,流落不知何处,她的道心不会辜负她。

修行在心。

点苍山道钟悠悠,追心溯源。

你为何要修行?

仙道求长生,仙道求逍遥,仙道求以凡尘微身,企及缥缈大道。

仙道不求浑沌,仙道求——敢以凡尘企及天地之道的狂心,与欲毁其道的浑沌,为死生不休的大敌!

怪异之劫,自此始解。

……

殷天子立于高台。他感觉到了天地间的变化,这世间的仙道修行者,以对他的敌意,对抗起堕为怪异的求生之欲。

浑沌对此不以为意。众生对他嗔怨非常,他对众生却没有嗔怨。他只贪求。对诸天神也如此。

他的目的不是争胜、不是杀死对方、不是报复折磨,而是达成自己的道。所以他们没必要在没有把握的时候,互相像个在生死擂台上狼狈撕扯的凡人一样拼杀,把天地打得破烂不堪,最后就算胜了,也只余下一个伤痕累累的残躯,反而离他所求的目的愈加的远了。

他们一直都没有真正对上,那不是时机。

他们都在准备、都在等待,浑沌不知道他们准备得怎么样了,但他已经准备好了。

祭坛中,墨玉为阶,金石为栏,一层阶外一道渠,渠里灌着水银。一个个乌木的小方箱子在银色的河里沉浮不定,隐隐遵循着某种规律。

第九层阶上是个浑圆的高台,台上刻着诸国地图,台中央立着一只巨大的石鼎,鼎中不知积这什么,只见白色的烟气如流云一样溢出,不往上走,却往下流,缓缓的淌出来铺在台上,再顺着九层墨色石阶一层一层往下流,一层一层浮在九道水银河上。

等烟气流到乌木做的小方箱上方时,就形成了一道道小小的漩涡,带动附近的烟气,起伏成一朵朵奇异的浪,簇拥得这一座祭坛几如九天仙境。

烟气越往下越薄淡,仿佛都被水银河中起伏的乌木箱吸走了,到了高台下面,只剩下薄到几乎看不见的一层烟气。殷国的臣子们浸在这烟气里,伏跪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