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第2/3页)
她没有料错,这薄薄一页信纸上,只有短短三行字,比紧急军情的速报还要简短些。
“殿下玉体康复否?
臣驻军处,有秋李子甚甘甜,随信附上三篓,请殿下品鉴。
遥祝安康。”
穆明珠缓缓看完这三行的书信,复又送回袖中。
不知齐云送来的三篓甜李子在何处。前面十二日,她在韶华宫中闭门“养伤”,见不到信,与信一同送来的水果,自然也不会给她送到宫中来。
若是这信送来的时候早,那甜李子大约已经在旁的地方腐烂变质了——又或者是给看管的宫人偷偷分了。
齐云这封信并不怎么出奇。
就是在两人同去扬州之前,齐云也时常会送甘甜的水果入韶华宫——只从表面看,他是个无可挑剔的“准驸马”。
若是在从前,齐云的这等信件送到,穆明珠多半连拆开都不会,能扫一眼都算是极给他面子了。
但此时不知为何,穆明珠把那送回袖中的书信再度拉出来,明明只有简短的三行字,还是又细细看了一遍。
虽然她不曾见到信上所说的秋李子,但好像已经嗅到了成熟李子那种馥郁甜蜜的香气。
“唉。”
在明亮的月光之下,跟随的宫人忽然听到辇车上那年轻美丽的小公主殿下幽幽一叹,似是有无限惆怅。
穆明珠把这封信胡乱揉作一团,塞回袖中,想到她那封已经写就、但还未送出的“请退婚信”,淡淡皱起了眉头——核心的意思自然是无可更改的,但今夜回去,总可以再润色几笔,使之看起来和缓些。
一轮无暇明月高挂夜空,明月辉光如霜似雪,铺洒在桂魄湖上,丹桂送香,正是良夜。
可惜早已等候在水榭之中的人,并不那么可爱。
穆明珠下了辇车,跟在皇帝穆桢之后,一步步走入水榭之中。
水榭中参与宴会的诸人都跪了一地,迎接皇帝,在场有穆国公、穆武、执金吾牛剑、牛乃棠还有周眈,都是亲眷,的确是家宴;另有李思清在旁持壶——她是为服侍皇帝而来的。
“表妹这次在扬州可是得了意……”穆武一站起来,便第一个笑着说起话来,道:“你过来之前,我还听父亲与姑丈在说呢——说是你最后把那焦府来往的人情账簿给烧了,乃是极聪明的举动。不过我还没听明白,怎么就聪明了呢?若是留下来,以后年年都叫上面的人交银子,岂不是更好?”
皇帝穆桢笑道:“那你真得向明珠讨教讨教。”
穆国公轻轻拍了穆武后脑勺一巴掌,苍声道:“你这蠢猴!”
穆武捂着脑袋,委屈道:“儿子怎么就是蠢猴了?”
皇帝穆桢被他逗得一笑,入席坐了,笑着解释道:“这敲一笔银钱便烧了祸根,众人非但甘愿,还要谢公主厚恩。可若是年年捏着众人的罪证去讨要银钱,便是逼着众人恨她了。”
穆明珠当初一把火烧了众人罪状,是稳定扬州局势,安抚人心的好办法。
而且她烧了罪状,并不以此来要挟拿捏账簿上的人,其实也是示皇帝以忠心——她无意拉拢一个只听令于她的小集团。
穆武这才做恍然大悟状,笑道:“原来如此!这等巧妙心思,侄儿却学不来!”
穆明珠在旁冷眼看着穆武的言语举动,很难把眼前这个在长辈面前说笑卖好的年轻人,跟当初南山书院竹林里对她意图不轨、长江船中安排蔡攀动手杀她的人联系在一起,但这又的确是同一个人。从前她觉得穆武在长辈尤其是母皇面前有一张假面,现在却觉得这未必是假面,只是人都有许多面,只是她比母皇看到了穆武的更多面而已。
穆武就坐在穆明珠身边,笑问道:“殿下身体可好些了?陛下这些时日来很是担忧呢。”
穆明珠淡淡一笑,直视着穆武的眼睛,轻声道:“已经好了许多,谁知道黑刀卫中也会有贼人呢?”
“是吗?对、是啊……”穆武有一瞬僵硬,但很快掩饰过去,叹气道:“我一开始也是不敢相信……”
穆明珠冷眼看着他。
“表姐,”牛乃棠从另一侧凑上来,推了一碟桂花糖给她,小声道:“这个味道不错,你尝尝。”
穆明珠捡了一粒糖在口中。
牛乃棠又小声道:“你养伤有什么不能吃的吗?”
穆明珠便转头跟她说话。
谁知牛乃棠这个小话痨,一开口便停不下来。
等到穆明珠终于从跟牛乃棠对话的沼泽中挣扎出来,却听旁边穆武已经跟母皇说到了要北上出征的话题。
“侄儿小时候的梦想就是领兵上阵,北定中原。”穆武说到激动处,站起身来,手中比划道:“侄儿如今虽然残废了一只眼睛,但脑子是好的,身子也是好的,能上马,能拉弓,怎么不能上前线?侄儿不用陛下封什么大将军,哪怕只给侄儿一千个人,侄儿也愿意去——侄儿想为陛下守住咱们大周的河山!把那些梁人杀个片甲不留!”
皇帝穆桢笑道:“好!好志气!”
执金吾牛剑也在旁笑道:“倒是应了你的名,果真好武。”他也顺着皇帝的话,夸赞道:“有志气!”
穆明珠在旁听着,原本是看穆武表演,忽然之间竟有些羡慕。
她羡慕穆武的底气。
为什么穆武想要什么好的东西、高的权势,除了那终极的皇位之外,从来都是光明正大说出来,丝毫不用使手段?为什么她从小到大,想要的要假装不想要,想要的从不敢直接说?大概是性格有差别吧,母皇对穆武的评价“鲁直”也不算完全错。与穆武相比,她的确心思重许多。
可是同样顶着穆的姓氏,为什么会有如此的不同?
穆明珠望着近处慷慨狂言的穆武,望着周围母皇、牛剑乃至于穆国公等人的笑脸,终于在这一刹那明白过来。
因为穆武确信他所受到的宠爱。
那来自他父亲穆国公明贬实夸的责备中的,来自姻亲牛姑丈毫不吝啬的夸赞中的,来自皇帝那淌着蜜一样的眼神里的——都是他们明确的、对穆武的疼爱。
所以在这些长辈面前,穆武不是装出来的鲁直,他是真的鲁直,因为他有这样的底气。
他确信可以要求想要的,确信哪怕他做不到最好、也仍是被爱的。
穆明珠望着上首母皇的笑脸,而这是她永远不能相信的,也许因为现代的经历,也许因为重生前的经历——但她永不能相信自己是被爱的。
所以她面对母皇,永远无法光明正大说出自己的要求,哪怕穆桢不是皇帝,哪怕穆桢只是“母亲”。
她永远在压抑自己,拼尽了一切去争取,认为只有自己足够好,才能赢得一丝丝的爱;但内心深处她永远清楚,这样赢来的从不是真正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