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为难
叶书离回去露园却没能见到穆熙云。
问了齐峯才知道,今日午间他和楚珩走后不久,穆熙云就独自一人去了宜安寺。
宜安寺是位于帝都城外十里的一间小寺庙,起初声名不显,后来不知从哪里传言,说先帝的惠元皇贵妃曾得寺内的忘归大师解签点化,而后才入宫嫁给了先帝。
贵妃一生宠冠六宫,几乎算是得到了先帝所有的宠爱,就连元后顾氏与继后钟氏也难能与其相较。
二十多年过去,忘归大师已成了宜安寺的方丈,惠元皇贵妃却早已香消玉殒,化作青史上不起眼的一个名字,但宜安寺问签解签的盛名声望自那时起便长久不衰。
穆熙云面前放着一杯大叶苦丁茶,这种茶,苦、涩、平、没有回甘。冬日寒凉,这茶放得久了,连香气也淡了,成了一汪苦透的冷水。
外头北风凛冽,寺庙后院的这间佛堂却也没有燃炭盆,两方简陋的清室用布帘子隔开,能听到里间有人在拣佛豆的声音。
宜安寺的方丈禅坐在穆熙云对面的蒲团上,他其实并不老迈,和穆熙云年纪相仿,但一双眼却如同无波古井,是心如止水的死寂,仿佛早早地就阅尽了人世间的所有沧桑。
穆熙云从他手中接过签辞,却并不急着看,只开口道:“我记得你从前其实并不信佛。”
她的语气很淡,像是对方丈说,又似乎是在说给旁人听。
里间佛豆一粒粒落在簸箩里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人说拣佛豆积寿延福,贵在心诚,可是也不知为何,里头拣豆子的人从始至终都没有念过一句佛号。
良久,坐在对面的忘归大师回答说:“佛能渡世间苦。”
他的声音沙哑,一字一句说得很用力,尤其最后三个字,艰难又滞涩,仿佛短短的一句话就说尽了谁的一生。
穆熙云眼眶一热,偏过头去忍下眼中泪意,她抖抖手中那张写着签文的纸,看见里头是一句词——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穆熙云看着那张纸许久没有说话,里间拣佛豆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也已经停了,佛堂里一片清寂。
良晌,穆熙云低低念了两遍:“燕归来,燕归来……”神情语气带着无尽的怀念和怅惘。
然而顷刻之间,她忽然又嗤笑出声,拾起案上那杯凉透了的苦丁茶一饮而尽,苦冷的水灌进喉咙里,涩得人舌尖发颤。
她站起身,目光仿佛要穿过那道布帘子看向里间拣佛豆的人,漠然道:“花落了就是落了,回不来了。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有福分被佛渡。”
佛堂外朔风猎猎,没有人回应。
她心里既是恨又是疼,最后却只心酸一笑:“当年在洱翡,你跟别人说,我们诉樰,是比江南的风还要温柔的女孩子。”
话音一落,穆熙云也不再等,推开木门,北风呼啸着吹进来,生冷的风刀割在人脸上,能从面皮一直疼到心里去。她扬扬手,那张写着签辞的纸碎成一抔纸屑,被风胡乱吹散,很快没了踪迹。
穆熙云的背影踏入风里,冷风拂过她的面颊灌进佛堂,金像前烛火明明灭灭,映亮了从室内走出的一片漆黑衣角。
来人将佛豆放在案几上,淡淡道:“她说的对,很多年前,我就不怎么信佛,如今更是没有福分,佛没有渡诉樰,更不会渡我,何况我早已经不配被佛渡了。”
方丈闭上了双眼没有出声,佛前烛火如豆,昏暗中似乎有泪在眼角一闪而过。
朔风刮得很紧,天空重云如盖,厚厚的云层间有冬雷的声音隐隐传来,有大雨将要来临。
敬诚殿的西暖阁内,凌烨问对面的人:“三个月前,东君在哪?”
姬无月拿着茶杯的手一顿,微微怔了一下,很快回神平静道:“这件事我记得已经和陛下的影卫首领说过了,三个月前,我不在帝都。”
凌烨不置可否,显然是对这个答案不满意。他的目光沉静,悠悠看向对面的漓山东君。
楚珩心里顿时敲起小鼓,感觉自己就像是又回到了初来御前的那一天,他下意识地偏头错开陛下的视线,开始计较到底说自己在哪,才能躲过天子影卫的核查。
他不说话,凌烨也不催,就只耐心等着。
暖阁内一时安静,落针可闻。
许久,楚珩也没能想出来万无一失的法子,瞄了一眼在慢慢品茶的陛下,只得直言道:“帝春台的事,并不是我。”
“嗯。”凌烨点点头,对此没什反应,依旧问道:“所以三个月前,东君在哪?”
楚珩一噎,以为陛下不信,只好继续强装平静,淡淡道:“我想陛下已经知晓,今日官道上行刺的是虞疆圣子赫兰拓。”
“所以?”
“谛寰经是虞疆圣物,二十年前虞疆教王归降时将其奉上,留在我大胤久了,他们坐不住也是情理之中。前有不速客夜探帝春台,后有赫兰拓劫持太子,两次的目的显而易见,都是为了谛寰经而来。”
凌烨抬起眼帘,缓声道:“那么依照东君的意思,夜探帝春台窃取谛寰经,这也是虞疆圣子的手笔了?”
楚珩并不直接接话,忍不住先在心里把赫兰拓骂了一百遍。要不是因为他妄图行刺,“姬无月”都已经离开帝都了,明天“楚珩”就能如常回来,哪里会想像现在这样,走不了就算了,还要坐立不安地被陛下亲自审问。
他本就心虚,此前又因为帝春台谛寰经的事被扣了黑锅,本来都已经过了凌启那一关将自己摘出去了,谁知道因为赫兰拓,又得重新来过陛下这关。
楚珩在心里恨恨,当即决定趁机把黑锅甩出去。反正劫持大胤太子的事都敢做了,还有什么是他虞疆圣子做不出来的?
于是沉默了一下,模棱两可道:“我今日与他交过手,赫兰拓与大乘境仅有一线之隔,从帝春台脱身也不是不可能。更何况虞疆密法众多,短时间内提升境界的法子也不是没有,想从帝春台全身而退,于虞疆圣子而言不是难事。”
虽然主要是为了甩黑锅,但他这话确实没胡说。
凌烨轻轻点头,对此并未反驳,显然也有过一样的猜测。他把玩着手中红釉茶盏,微微勾了勾唇角,片刻后抬眼看着对面的人,直言说:“但朕现在只想知道,三个月前,东君在哪?”
“……”
室内陡然安静。
凌烨慢条斯理地喝着茶。楚珩如坐针毡,黑锅似乎很容易就甩出去了,但是不知怎么的,明明都已经看出来他有难言之隐不想说了,陛下今日却非要问到底,就像是在故意为难他一样。
平日里也不曾见过陛下这样啊。
楚珩垂下眸子,重新思索应对之策。目光移转时,不经意间瞥见坐榻旁的矮几上摞着一沓奏章,他扫了一眼,看见最上头是尚书台颜相的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