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过往

“他握不住自己的剑。”叶书离说。

穆熙云刚从宜安寺回来,接过叶书离递来的帕子擦净手,闻言轻轻叹了一声:“我知道。”

她面色不太好,低垂着眼睫,眉眼间笼罩着一层黯然。叶书离把姜汤推到她手边,辛辣的味道灌进喉咙里,在唇齿间肆意翻滚,也不知是姜汤太浓辣还是怎么的,穆熙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从眶子里漫出来。

她不欲在小辈面前落泪,急忙抬手抚额,借着衣袖的遮挡将眼泪悉数敛去,清了清嗓子对叶书离道:“他一直都没能走出来,否则当初来帝都的时候就不会直接压境封骨了。”

叶书离当日在漓山给楚珩寻半梦昙所需药材的时候,对此就颇为不解。无怪乎其他,穆熙云道:“没点事还压什么境,顾忌国法都是借口。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他要是真想藏拙,满帝都里能察觉出端倪的恐怕也就是天子影卫的首领。”

整个漓山包括楚珩自己,谁也不曾想过他归家后钟平侯会将他送去武英殿,至于后来被陛下擢选到御前,那就更是意料之外了。

可当初楚珩离开一叶孤城的时候,就已经是如今这副压境封骨后的样子了。他当然不是预料到自己会成为御前侍墨,经常要见到凌启而提早地做了准备——

“他不愿意面对的不只是杀死明远的那把明寂剑,还有做东君时的自己。”穆熙云说。

当年青囊阁主妫海明远入境大乘失败走火入魔,漓山天霜台前,面前是亦兄亦父的小师叔,身后是重伤命悬的师弟师妹,东君姬无月第一次知道,原来手中的三尺青锋,也能重逾千钧。

“他四岁刚来漓山的时候体弱多病,给他治病调养身体的是明远,喂他吃药的是明远。后来再长大一些,教他习字念书的是明远,带他学剑练武的也是明远。等到了调皮的年纪,惹他师父生气,要受罚挨打了给他求情的,还是明远。从他四岁来到漓山,到后来十七岁入境大乘,明远带着他一路长大,亦兄亦父。你让他怎么办?”

那日是个大雪天,被关在天霜台的青囊阁主不知怎么走出了阵法,曾经温柔如春风的小师叔此刻就像是从地狱走出来的修罗,再也不认得任何人,满眼只剩下杀戮。

没人制得住他,从天霜台的阁主到看管照顾的弟子,一十三人全都重伤匍匐在地,生死不知。所有赶来帮忙的人束手无策,温热的血从月台前一直流到石阶下,在雪地里汇聚成一条殷红的溪流。

直到望舒殿的大门被满身是血的漓山弟子叩响——

那日东都境主叶见微恰好不在漓山,能制得住走火入魔的妫海明远的,只有东君姬无月。

为什么人才济济的大胤九州至今却只有五位大乘境,多少顶尖高手甘愿止步,就是因为中间隔的是道天堑,能飞越的人少之又少,过去了便能扶摇直上,过不去就是粉身碎骨,没有第三条路。入境大乘失败的武者会成为丧失意识只知杀戮的妖魔,不死不休。

姬无月别无选择。

天霜台前,明寂剑出,三尺青锋当胸穿过,他亲手了结妫海明远。

作为漓山东君,他正当其位,可是作为被明远从小疼爱到大的师侄,他迈不过心里的这道坎了。

那双杀死明远的手从此再也提不起剑了。

“这是他的劫。”穆熙云闭了闭眼睛:“一年前在漓水,他扔掉了亲手锻造的明寂剑,也失去了那颗勇往直前的剑心。”

天霜台前明寂当胸穿过的时候,死去的不只是心魔困囿的妫海明远,还有曾经意气风发的年轻东君。

“他说做楚珩好,是因为只有做楚珩,他才觉得自己能稍稍喘过气来,有这么一两刻,可以不用面对身为姬无月时的不得已和内心深处的意难平。所以他来帝都的时候,宁愿直接压境封骨,宁愿必要出手时依赖半梦昙,受那份头疼欲裂的罪,也不愿意再时时刻刻做他的大乘东君。”

窗外雨急风骤,穆熙云的低语消散在陡然滚过的一阵闷雷里。

叶书离还是听见了,她几不可闻的喃喃:“我想他好好的,可我没有办法。天底下没有人能救明远,东君也不能,明远的死不是他的错,可他迈不过心里的那道坎,就好像三四年前在玉鸾山,我被镜雪里的人逼至绝境,他也觉得是他的任性才让我命悬一线的……”

室内一时静谧,穆熙云眼里满是怅惘,她沉默良久,不知想起了什么,咬着牙道:“我有的时候甚至希望你师兄可以薄情一点,这样就不会那么辛苦了。我看着他,总怕看到第二个诉樰。当年诉樰要是能狠一些,自私一些……”

穆熙云声音哽咽,忽然就说不下去了,她鼻子一酸,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外头的雨愈来愈密,落地满是寒凉,就如同那年在漓山,她收到钟平侯府讣告的时候——

诉樰死了,死在帝都的一场冷雨里,走的时候安安静静,没有惊动任何人。

那个比江南的风还要温柔的女孩子,她一直在保护别人,但终其一生,始终都没人能够保护她。

如今她的孩子似乎也是这样,就仿佛是逃不过的宿命轮回。

穆熙云将碗里剩下的姜汤一饮而尽,辛辣的汁液灌进喉咙,她大概是喝得太急猛地呛了一下,开始剧烈咳嗽起来,眼底的泪水随着呼吸起伏再也忍不住,扑簌着往下落。

“师叔……”叶书离连忙拍了拍她的背,穆熙云捂着眼睛挥开叶书离的手,努力平复下来掩住自己的失态,低声说道:“阿月先前是被皇帝请进了宫里?那你去和他提一句吧,让他仔细着些。他平日毕竟在御前当值,相处得久了,有些习惯难免会落入别人的眼。这会儿他是东君,要小心些,尽量别做往日里楚珩会做的事,若是让陛下察觉出什么端倪,就不太好应付了。”

叶书离看出她从宜安寺回来后,情绪就很是低落,当下也不想她再忧心,应了一声便推门出去了。

帝都冬季的雨一下就是大半天,时急时徐,淅淅沥沥的片刻也不停,重重宫阙被雨丝蒙上一层飘渺的白雾,在连绵水幕中一眼望不到尽头。

凌烨面沉如水,独自站在镂窗前,神情竟是比外头笼罩着琼楼玉宇的水雾还要沉重几分。

“握不住剑……”他轻轻念了一声。

怎么就这么巧?眼睛很像,口味也很像,如今又多添了一条。

凌烨曾经仔细看过楚珩的手,手指修长,指节有力,两只手的虎口和指腹都有薄茧,的确是一双练过剑的手。而楚珩也确实和他说过,自己握不住剑,做不了剑的主人。

可现在恰好又来了一个握不了剑的,这就让他不得不多想一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