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掉马(四)
驾车的影卫得了陛下的命令,将楚珩一路送回明承殿,和掌事太监吩咐了两句,一众宫人立刻簇拥着将他迎进去。不多时,侍膳女官领着提食盒的内侍鱼贯而入,桌上很快摆好了丰盛的膳食。
虽然皇帝本人不在,但寝宫伺候的人都知道楚珩在陛下心里的地位,半点不敢怠慢,桌上的汤羹菜肴也是依照着陛下在时的御膳规格呈上来的。
侍膳女官将玉箸摆在他手边。
楚珩却迟迟没动。
今日长宁大长公主寿辰,本是个很好的日子,可接二连三发生的事让他怎么都宁静不下来,好好用一顿午膳。
他还是放不下心,尤其镜雪里的那番话,刺穿了他心底最深的恐惧。
楚珩真是怕极了失去的滋味。
他曾经尝到过两次。
第一次是在玉鸾山,因为他的任性,师娘穆熙云命悬一线,只那一回,就让他彻底懂得了“东君”这两个字的意义,知道了何为“责任”。
这一回他是幸运的,在最后一刻赶上了,万幸师娘还在。但上天有过一次垂怜,就不会再眷顾第二次——
大雪日,漓山天霜台,因为他的无能,小师叔只能死在明寂剑下。
他已经尝到过失去至亲的滋味,那种坠落深渊的感觉,在他每一次碰剑的时候都会重新再现,如疽附骨,如影随形。
从此再不敢了。
而现在的这个人,是他此生的至爱。这份感情只此唯一,谁都替代不了,楚珩实在没有勇气去尝试和冒险,他真的不敢了。
易地而处,如果他知道陛下欺瞒于自己,一定会很生气。更何况,陛下本就不太待见东君,若再知晓了真相,那会不会……会不会就不要他了?不许他再踏足帝都,也不许他再接近。
楚珩只要想到哪怕有一丝失去凌烨的可能,就心痛得喘不过气来,让他实在不敢轻易开这个口。
他知道欺瞒不是长久之计,他必须向凌烨坦白,但至少不能是现在——再给他一点时间,让他想办法让陛下不再对姬无月抱有太多意见才好。
届时,只要陛下别赶他走,别不要他,打也好骂也好,怎么罚他都认。
但在此之前,无论是他自己,还是别的什么人,谁都不能让他失去凌烨。
楚珩想起方才街上的刀客和那几名蒙面人、以及最后那支来自暗处的弩箭,他捻了捻指尖,眼底有杀意一闪而过。
他对这些人之间的纠葛没有兴趣,也不想细究那支弩箭到底是不是因为他们的马车和刀客处在同一方位,碰巧了才往马车的方向射出的。楚珩只知道,敢在帝都内城里当街行凶杀人,已经胆大包天到犯死忌了,就连镜雪里到了大胤天子脚下,也不敢如此行事。
这一群人死不足惜。
楚珩捡起筷子,草草地吃了几口,收拾了一下衣裳,起身就往前头去。
*
敬诚殿里,高匪离得老远,才看见楚珩的身影便立刻进去通传,却不想还是碰了个钉子。
他不晓得皇帝这怒火到底是冲着御前侍墨,还是其他的什么事——比如外头跪着的那几个兵马司指挥使,当下也不敢多问,只得应了声“是”,愁眉苦脸地朝外退去,心里期盼着皇帝能再改变主意。可一直到他磨磨蹭蹭地退至门外,都没能等来皇帝改口的命令。
楚珩已经走到敬诚殿前,正在跟祝庚说话。祝庚眼角余光瞥见师父慢吞吞的脚步,心里顿时有了数,回头再看着楚珩,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倒是楚珩见高匪从里头出来,上前低声问道:“高公公,陛下还在生气吗?”
高匪不动声色地打量楚珩的神情,见他不像是触怒龙颜后的惊惧,脸上只是忧心,顿时稍稍松了口气,点点头小声道:“是,陛下龙颜大怒,发了好大的火——”他瞥一眼跪在殿前的几位兵马司指挥使,压低声音道:“这不,都这么久了还没传召呢。”
楚珩顺着高匪的视线望了一眼,眼底沉了沉没说什么,只是低声问道:“我能进去看看吗?”
楚珩是从明承殿过来,而且言辞神态一切如常,高匪心里猜测着陛下可能不是在和御前侍墨置气,但尽管如此,皇帝说不见,那样冷淡的语气,借给高匪十个胆子他也不敢放楚珩进去,只好换了个说法委婉道:“老奴方才进去问过,陛下说他想一个人静一静,您要不先去偏殿坐坐,等一等?哎,这也不是第一回 了,以往陛下心情不好的时候,也总喜欢独处的。”
楚珩望着紧紧闭阖的高大殿门,不知怎么的,心里总觉得不踏实,他微微蹙了蹙眉,点点头轻声道:“那我就在殿外等着吧。”
高匪有些为难,陛下的旨意是“偏殿待召”,他欲言又止地看着楚珩,但想起这个人在皇帝心里的份量,最终还是没说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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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四周一片寂静,凌烨坐在龙椅上,脑海里翻来覆去地想着楚珩是姬无月这件事。
大乘境一声不吭地来了帝都,还到了宫里武英殿,可真是好得很。
打算什么时候坦白?还是说根本就想这么一直欺瞒下去?
凌烨越想越气,不是瞒着吗,自己有的是法子让他认。
根本不用去找“姬无月”的麻烦,也不需多问,就把殿外等着的那个人拖出去打,狠打,不是还欠着二十板子么,欺君,二十怎么够?百杖也不为过。
打到受不住了,都不用问什么,他自己就主动认了。
可那是楚珩。
是自己放在心头上的人。
他就算是有百般怒气,万种手段,也不舍得往这个人身上用一下。
但只要一想起他肆意欺瞒自己,凌烨心肠里就牵起无限的伤苦和愤怒。
凌烨知道楚珩没去偏殿,此刻就在外面。
他想等,那就让他等着。
反正自己是不会见他的。
凌烨面无表情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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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诚殿外,楚珩站在月台上,等了许久见殿里始终没什么动静,他想了想,从宽袖里拿出了一只荷囊,里头装着刻刀和那枚“山河主人”的羊脂玉私印,他从明承殿来的时候一起带过来了。
羊脂白玉虽然看似温润,但实则质地坚硬,内里刚强坚韧,不易落刀。这私印断断续续地篆刻了几日,“山河主人”四个字虽已经基本成形,但还需要再雕琢一番,侧面题的小字也还没刻好。
楚珩将私印放在栏杆上,往掌心里呵了口热气,揉了揉手指,握住篆刀小心仔细地刻了起来。
只是这一刻一等,就到了酉时,阶前已经要下霜了。帝都腊月的天格外酷寒,殿前请罪的几位兵马司指挥使在簌簌寒风里从午后一直跪到现在,又冷又惧,个个都是面无人色。
皇帝却始终没有宣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