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3/3页)
一个年轻人从房间走到阳台上,他穿着印第安人服装,但梳着的发辫是麦秆色,眼睛是浅蓝色,雪白的皮肤晒成了古铜色。
“嗨,早安。”陌生人用地道而又怪异的英语说道,“你们是文明人吧?你们是从‘那边’,保留地外面来的?”
“你到底是……”伯纳德吃了一惊,开口问道。
小伙子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然后指着广场中央的血迹,说道:“一个最悲惨的绅士。看见那该死的地方了吗?”他说起话来,声音激动得直发抖。
“服一克舒麻胜一声责骂。”列宁娜透过指头缝机械地说道,“真希望身上带着舒麻!”
“在那儿挨鞭子的应该是我。”年轻人说道,“他们为什么不让我去做祭品呢?我可以转十圈——十二圈、十五圈。帕罗提瓦才转了七圈。他们原本可以从我身上得到双倍的血。‘把无垠的大海染成殷红。46’”他挥舞双臂,做了个慷慨大方的手势;然后,又垂头丧气地放了下来。“可是他们不让我去。他们不喜欢我的肤色。他们一直这样。一直。”年轻人眼里浸满了泪水,羞愧地转过身去。
列宁娜非常惊讶,竟然忘记了没随身带舒麻这回事儿。她露出了脸来,第一次看着陌生人。“你是说你真想要挨鞭子吗?”
年轻人虽然仍背对着她,但还是作了个肯定的表示。“为了村寨——为了求雨和玉米获得丰收,也为了让卜公47和耶稣高兴。再说,还可以证明我可以一声不哼地忍受痛苦。”他的声音突然呈现出异样的语气,他自豪地挺直胸膛,自豪而又无畏地抬起下巴,转过身来。“没错,为了证明我是个男子汉……哦!”他倒吸了一口冷气,目瞪口呆地不说话了。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一个女子的脸不是咖啡色或者狗皮色,头发是赤褐色而且是波浪形,而且说话带着一种亲切关怀的表情。(真是太新鲜了!)列宁娜正对着他笑。她在想,真真一个大帅哥,真真一副好身材。血涌上了帅哥的脸。他羞涩地低下头,过了好一阵子才又抬起来,结果发现她还在冲着自己笑。他方寸大乱,只好转过头去,假装专心去看广场对面的什么东西。
伯纳德问了几个问题,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你是谁?怎么来的?什么时候来的?从哪儿来的?年轻人眼睛紧盯着伯纳德的脸(虽然他打心眼儿里特别想看到列宁娜的笑容,但根本不敢看),试图说明自己的来历。他和琳达——琳达是他的母亲(“母亲”这个字眼让列宁娜很不舒服)——是保留地的外来户。琳达是很久以前跟一个男人从“那边”过来的,当时他还没有出生,而那个男人就是他父亲。(伯纳德竖起了耳朵。)她在那边山里独自一人往北走,不小心从一个陡峭的地方掉了下去,摔伤了头。(“接着说,接着说!”伯纳德饶有兴趣地说。)几个马尔佩斯的猎人发现了她,就把她带回村寨。至于那个男人,他父亲,琳达就再也没见过他。他叫托马金(没错,主任的名字就是“托马斯”。)他八成是丢下她一个人飞走了,飞回到“那边”去了——一个虚情假意、毫无人性的坏家伙。
“所以,我是在马尔佩斯生的,”他最后说道,“在马尔佩斯。”他摇了摇头。
这座坐落在村寨外围的小屋,环境真够脏的!
小屋与村寨之间是一片尘土飞扬、垃圾遍地的空地。在小屋门前,两条饥饿难耐的狗正贪婪地在垃圾堆中嗅着寻食吃。他们三人走进小屋,发现里面臭气熏天,苍蝇嗡嗡乱飞。
“琳达!”年轻人叫道。
从里间传来一个女人沙哑的声音:“来了。”
三个人等着。放在地上的碗里还有剩饭,没准儿还是好几顿的剩饭呢。
门开了。一个粗壮的金发女人跨出门槛,站在那里一下子惊呆了。看着两个不速之客,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列宁娜注意到,金发女人的两颗门牙已经掉了。至于没有掉的牙齿,那颜色……她不寒而栗。比刚才那个老人还要糟。实在是太胖了。还有她脸上的那些线条,那些松弛的皮肉,那些皱纹。还有松垂的脸上那些老人斑。还有鼻子上暴露在外的红筋以及布满血丝的眼睛。还有那脖子——那脖子!还有那披在头上的毯子——又脏又破。在棕色麻布束腰外衣下面那硕大的乳房、臃肿的肚子和屁股。唉!比刚才那个老人糟多了,糟多了!突然间,老东西嘴里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张开双臂朝列宁娜走来——福特啊,福特!恶心死了!再这么下去她非吐不可——把她搂在自己那臃肿的肚子和硕大的胸脯上,开始亲吻她。福特啊!亲吻!口水直流,而且臭气熏天,很显然从来不洗澡。这种臭味闻起来简直与放进德尔塔和爱普西隆瓶子里的那种污浊肮脏的东西没什么两样(由此看来,关于伯纳德的谣传肯定不是真的),肯定是酒精的臭味。她立刻挣脱了老东西的怀抱。
她看到的是一张哭得变了形的面孔,老东西在哭。
“哦,亲爱的,亲爱的。”老东西一边啜泣,一边絮絮叨叨地说,“你不知道我有多么高兴——这么多年过去了!一张文明人的面孔。是啊,还有文明人的装束。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真正的人造丝了呢。”她摸着列宁娜的衬衣袖子。手指甲是黑的。“还有这人见人爱的纤维胶天鹅绒短裤!你知道吗,亲爱的?我还留着旧衣服呢,就是我来的时候穿的衣服,收在一个箱子里。过后我拿给你看看。当然了,人造丝衣服都破洞百出了。可是,那条白药带很漂亮——不过,不得不承认,你这条绿摩洛哥皮的更漂亮。那玩意儿可没给我带来多大好处——那条药带。”说到这儿,她又老泪纵横起来。“约翰大概已经告诉过你了。我受过的是什么苦——再说,连一克舒麻也没有。我以前认识的一个小伙子叫波普,只有他偶尔带点麦斯卡尔酒48给我喝。可是那玩意儿喝了之后会很不舒服,喝麦斯卡尔本来就会让人不舒服。不过,喝了佩奥特49就会恶心呕吐,而且会让你产生一种可怕的感觉,第二天更让你觉得无地自容。而且,我真觉得无地自容。仔细想想,我,一个贝塔——居然生了个孩子,你换位想想看。”(光是这个提议就让列宁娜不寒而栗。)“但我发誓,这并不是我的错,我到现在也没搞懂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我保证马尔萨斯操我全做了——你知道的,按照一、二、三、四的顺序做的。我发誓,我一直在做,可还是出了事。当然,这里也没有堕胎中心之类的地方。哦,对了,堕胎中心还在切尔西吗?”她问了一句,列宁娜点了点头。“泛光照明的时间还是星期二和星期五吗?”列宁娜又点了点头。“粉红色玻璃大楼太漂亮了!”可怜的琳达仰首闭目,心驰神往地回忆着那记忆中的美景。“还有河上的夜景。”她轻轻说道。大颗的泪珠从她那紧闭着的眼睑中一滴滴慢慢渗出。“还有,晚上从斯托克波吉斯飞回来后,洗个热水浴,享受一下真空振动按摩……不过,这都是陈年往事了。”她深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然后,睁开眼睛,抽了两下鼻子,用手擤了擤鼻涕,用束腰外衣的裙子擦了擦手。“哦,对不起,”看到列宁娜不经意流露出厌恶的神色,她说道,“我不该这么做。对不起。可是,没有手帕,能有什么办法呢?我记得以前这一切让我多么闹心,所有的东西都是脏兮兮的,没有一样东西是干净的。最初他们把我带到这里时,我的头上有个很深的伤口,你根本想不到他们给我涂的是什么东西。大便,真的是大便。我过去经常对他们说:‘文明就是杀菌。’拿他们像小孩子一样,教给他们:‘带着链微素G,来到班伯里T,随处可见干净浴室和WC。’当然,他们是听不懂的,怎么可能懂呢?到最后我大概也习惯了。不管怎么说,没有热水供应,你怎么可能干净呢?你看看这些衣服。这些可恶的毛绒衣服根本不如人造丝衣服。就这样的衣服还穿起来没个完呢。穿破了,就得补。可我是贝塔,原来在授精室工作,从来没人教过我做这种事。这种活儿根本不是我分内的事。再说,修补衣服本来就是错误的。衣服破了,就该扔掉买新的。‘越补越穷’,对不对?补衣服是与社会格格不入的。可是,在这里完全不一样。在这里,就像跟疯子生活在一起似的。他们做的任何事情都是疯狂的。”她朝四周张望了一下,发现约翰和伯纳德已经离开她们,到屋外尘土飞扬、垃圾遍地的空地上散步去了,但她仍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朝列宁娜凑过身去。尽管列宁娜浑身僵硬地向后退缩,但她凑得太近了,嘴里呼出的胚胎毒素的臭味还是熏得列宁娜脸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比方说,”她声音沙哑地悄悄说道,“就拿他们男女之间彼此拥有的方式来说吧。我可以告诉你,疯狂,绝对疯狂。人人属我,我属人人——是不是?你说是不是?”她拽着列宁娜的袖子追问道。列宁娜原本是将头扭到一边,屏住呼吸的。听到她不断的追问,她头也不回就点了点头,设法换了一口没怎么被老东西污染的空气。“可是,在这里,”老东西接着说,“一个人并不是理应属于人人。你要是想用习以为常的方式拥有别人,其他人会觉得你道德败坏,会觉得你反社会,进而会厌恶你、鄙视你。有一次,许多女人,因为她们的男人来看我,便跑到我这里来大吵大闹。哎呀,男人们为什么不能来看我呢?后来,她们一齐朝我扑过来……哎呀,太可怕了。算了,还是不给你说这些了。”琳达用手捂着脸,浑身颤抖起来。“这里的女人太可恶了。疯狂,不但疯狂,而且残忍。当然,她们根本不知道有马尔萨斯操、瓶子、倾注,诸如此类的东西。所以,她们就一刻不停地生孩子——和狗没什么两样。真让人恶心。你想想,我……唉,福特啊,福特,福特!还好,约翰给了我很大的安慰。要没有他,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可是,每当有男人……他就会很不舒服,打起小就这样。有一次(不过,那时他已经是大孩子了),他想杀死可怜的瓦胡希瓦——还是波普来着?——仅仅因为我偶尔跟他们上上床而已。我永远无法让他明白,那是文明人应该做的事。我相信,疯狂是可以传染的。不管怎么搞的,约翰好像从印第安人身上染上了疯狂。尽管印第安人对约翰总是很野蛮,也不准他做其他男孩子做的事,但他还是经常跟他们在一起混。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倒是好事,因为这让我更容易对他进行稍加制约。你不知道对他进行稍加制约有多难。一个人不懂的事情太多了,而我本来就没有义务弄懂这些的。我的意思是说,当孩子问你直升机是怎么飞的,是谁创造了我们这个世界——哎呀,如果你是贝塔,而且一直都在授精室工作,你会怎么回答呢?你拿什么回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