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2/3页)
“这都怪你呀。”
“还是怪文明吧。上帝与机械、科学医疗、普世快乐是不兼容的。你必须作出选择。我们的文明选择了机械、医疗和快乐,所以我只好把这些书锁进保险柜,因为这些书上都是些淫词秽语。人们会吓傻的,如果……”
野人打断了他的话:“可是,感觉到上帝的存在,不是很自然的事吗?”
“你还不如说,裤子上装拉链不是很自然的事吗?”主宰带着挖苦的口气说道,“你让我想起另一个老兄,名字叫布拉德雷109。他认为,哲学就是为自己本能上相信的东西寻找牵强的理由。那意思就好像一个人本能上会相信什么东西似的!一个人相信什么东西,是因为他的制约让他去相信。为自己因牵强的理由去相信的东西寻找其他牵强的理由——这就是哲学。人们之所以信仰上帝,是因为他们的制约让他们去这么做的。”
“不管怎么说,”野人坚持己见,“信仰上帝是非常自然的,尤其是你感到孤独的时候——在夜里,非常孤独,想去死……”
“可是,现在人们根本不会感到孤独,”穆斯塔法·蒙德说,“我们让他们厌恶孤独,我们为他们安排生活,所以他们几乎不可能有孤独感。”
野人沮丧地点了点头。在马尔佩斯,他痛苦不堪,是因为人们把他排除在村落的群体活动之外;在文明开化的伦敦,他痛苦不堪,却是因为他实在无法逃避那些群体活动,得不到孤独的安宁。
“你记不记得《李尔王》中有一段话?”野人终于开口说道,“‘天神是公正的,会拿我们的风流孽债来折磨我们;他和人私通生下你,结果自己的眼睛得到了报应。’110接下来是埃德蒙的回答——你还记得吧,他受了伤,就要死了——‘你说得没错,千真万确。天道的车轮整整转了一圈,现在我落到这个地步。’这段话说得怎么样?难道不像是有个上帝在主宰一切,惩治罪恶,褒奖善行吗?”
“哦,是吗?”这回轮到主宰质疑了,“你可以和一个不孕女尽情寻欢作乐,而不会冒眼睛被儿子的情妇挖掉的危险。‘天道的车轮整整转了一圈,现在我落到这个地步。’可是,现在的埃德蒙又身在何处呢?他正坐在充气椅上,搂着女孩子的腰,嚼着性激素口香糖,看感觉电影呢。‘天神是公正的’。毫无疑问,可天神的律法,却是到最后迫不得已时,由社会的组织者口授的。天公只不过是从人那里得到启示而已。”
“你没瞎编吧?”野人问,“你敢肯定那个坐在充气椅上的埃德蒙不和那个受伤流血、快要死的埃德蒙一样受到严厉惩罚吗?‘天神是公正的’。难道天神没有因他的风流孽债贬降他吗?”
“从什么地方贬降他?作为一个快乐、勤勉、消费商品的公民,他是十全十美的。当然,如果你用和我们不同的标准去衡量,或许可以说他被贬降了。可是,你总得依据一套假定规则啊。你总不能用九孔转塔的游戏规则来打电磁高尔夫吧。”
“但价值不是由个人的意志决定的,”野人说,“价值的确定,一方面这东西本身必须确有可贵之处,另一方面它必须为评估者所重视。”111
“打住,打住,”穆斯塔法·蒙德不耐烦地说道,“离题太远了吧?”
“如果你们心里想着上帝,你们就不会因风流孽债而遭贬降。你就会平静地承受一切,就会勇敢地做事。在印第安人身上我看到过这一点。”
“我知道你看过。”穆斯塔法·蒙德说,“可我们不是印第安人。文明人没有必要去承受令人不快的东西。至于做事——福特保佑!文明人断不该动这种念头。如果大家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整个社会就乱套了。”
“那么,忘我呢?如果你心里装着上帝,你就有了忘我的缘由。”
“但是,只要有忘我,就不可能有工业文明。卫生保健和经济学必须把自我放纵推到极限,否则,工业文明的车轮就会停转。”
“你们真的需要节欲!”野人说着,脸都有点红了。
“可是,节欲意味着激情涌动,节欲意味着神经衰弱。而激情涌动和神经衰弱意味着不稳定,不稳定就意味着文明的终结。没有许许多多的风流孽债,文明就不会万古长青。”
“可是,上帝给了我们推崇高尚品行,向往美好事物和英雄壮举的缘由。如果你心里装着上帝……”
“亲爱的年轻朋友,”穆斯塔法·蒙德说,“文明是绝对不需要什么高尚品行和英雄主义的。这些东西是政治无能的表现。在我们这样高度组织化的社会里,人没有机会去表现高尚品行和英雄主义。只有在环境完全不稳定的情况下,才可能有这种机会。哪儿有战争,哪儿有各为其主的效忠,哪儿有必须抵制的诱惑,哪儿有值得为之战斗或捍卫的爱——显然,在那种地方,高尚品行和英雄主义才有市场。可是,当今时代已经没有战争。我们也煞费苦心地防止你爱一个人爱得太深。所谓各为其主的效忠,根本就不存在。你所受的制约使你不由自主地去做你该做的事,而你该做的基本上都是非常愉快的事。许多自然冲动可以自由发泄,所以根本没有什么诱惑要你去抵制。万一不幸发生了什么不愉快,还有舒麻帮你逃避现实,还有舒麻平息你的怒火,让你与自己的仇敌握手言和,让你平静地长期忍受那些不愉快。在过去,只有付出巨大的努力,经过多年艰苦的道德修行,才能达到这种境界。而如今,你只需吞两三片半克的药片就得了。现在,任何人都可以做道德之士。至少一半的德行,你都可以装在瓶子里,走到哪里带到哪里。没有眼泪的基督教——这就是舒麻。”
“但眼泪是必需的。你不记得奥赛罗是怎么说的了吗?‘如果每次暴风雨之后都有这样的宁静,但愿狂风劲吹,直到把死人唤醒。’112有个印第安老人给我们讲过一个故事,讲的是马塔斯奇的一个女孩。小伙子们谁要娶她,就必须到她园子里锄一上午地。锄地看似简单,但园子里有苍蝇和蚊子,而且都是些有魔力的苍蝇和蚊子。大多数小伙子实在无法忍受叮咬,但有一个忍住了——他便得到了那个女孩。”
“真动人啊!可是,在文明国度里,”主宰说,“你用不着为女孩子锄地,就可以得到她们,也不会有什么苍蝇和蚊子来叮你。几个世纪前我们就把苍蝇和蚊子消灭干净了。”
野人皱着眉点了点头:“你们是把苍蝇和蚊子消灭干净了。没错,这就是你们的做事风格,把讨厌的东西都消灭干净,而不是学着去包容。‘是默然承受残酷命运的箭矢和掷石,还是拔出剑来与重重困难拼命相搏,哪个更好一点……’113可是,你们两者都不做,既不默然承受,也不拼命相搏。你们只是把掷石和箭矢一毁了事。这太轻而易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