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乌金坠落之时,暮色悄然降临,韩家祖宅西边,主人居住之地,重重屋宇,座座亭榭悬挂着的彩穗宫灯都亮了起来,窗格门户、廊檐内外,皆系各色诸景琉璃花灯,处处交相辉映,灿若群星。
厨房中,灯火通明,却无往日的喧闹之声,墙上倒映出一高一矮两道修长亲密的身影。
“伋兄,这粥好了,你端出去吧,顺便叫我爹出来用饭了。”谢时使唤他家主上使唤得自然极了,被使唤的人竟也不觉有丝毫冒犯之意,“嗯”了一声后,便从善如流地端起锅出去了,动作间有些笨拙,倒也没出什么差错。这要是被齐俟等人看见,估计又得惊掉一地眼珠子,顺带倒吸好几口冷气。
谢时倒不是故意使唤人,而是他这会手上还有活呢。方才谢巨途中来了一趟,叮嘱谢时记得做几盏水萝卜灯,等会好在屋里头和院中都点上。这窝藏在各处阴暗角落的霉气晦气被这上元节的灯一照,自然便无影随行,灰飞烟灭了,新的一年自然好运和福气常在。
当然,这只是正月十五上灯的一重寓意,谢巨走后,韩伋同谢时聊起上元节的风俗,谢时才知道这上元节的灯盏对于如今的老百姓来说,更重要的是有那求子之用。无所出的夫妻俩,要是在上元节这一天去别家偷灯,放到自家床底下,据说能保佑孩子投生到家中来。
偷盗这事自然不对,不过在上元节做些小偷小摸的事情,哪怕主人家都不会多加责怪,最多隔天去要回来,这种规定甚至被写入了律法当中,所以上元节这天简直就是小偷的群欢日。
谢时从前没听过这样的习俗,颇觉有意思,好奇问道:“官府真的不会追究吗?若是小偷盗取的财物过大呢?”这偷灯自然不算什么大的损失,但若是小偷去富贵人家家里头偷盗贵重财物呢?
彼时韩伋淡淡道:“在我的辖地,自然不会允许。”后来,谢时才知道,韩伋占据福建后,便组织人手开始修改完善律法,主要是废除了一些对南人的歧视条例,不过还有一些细枝末节的规定,比如针对元宵节就颁布了一条偷盗财物不得超过价值几许的政令。
韩伋走后,谢时开始动手雕刻水萝卜灯,这对他来说自然没有什么难度,毕竟是能在南瓜盅上雕刻一出好戏的人。他挑着几个水灵白胖的白萝卜,用小刀一点点细致地挖去瓜肉,掏空了做出一个灯座来,又精心打磨亿点点细节,最终出来的是几盏莲花造型的水萝卜灯。这时,谢巨也取来浸泡了煤油的灯芯,两人一起将这灯芯插进几个萝卜的“灯座”处,届时点上就行。
而就在谢时忙碌雕灯的时候,不远处的屋内,有一出好戏上演。屋内,周平早已带着侍从们布置好一切,桌椅摆好,四角处各架上一盏高有七尺的青玉灯檠,里头点着的是用十几味海外香药制成的灯烛,又支来暖盆在周围烧着。如此一番布置后,为了不打扰两位,周平又带着人悄然退了下去。
韩伋端着砂锅从厨房出来的时候,穿过回廊,正好和一个侍从迎面撞见。那侍从见此情景,惊呼一声,便急急忙忙要去拿韩伋手上的砂锅,口中轻声细语,吐气如兰,“主子,让奴来端吧,您贵人贵体,哪能干这等粗鄙之事?”
廊檐灯火通明,将来者的容颜照得一清二楚,倒是生得清丽秀美,身姿不似普通男子一般粗壮,腰身勒得极细,此时惊慌失措又带着濡慕敬仰的眼神,宛若一只纯洁无暇的兔子,靠近时,韩伋还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是那人身上长年带着的草木清香,也不知道这小厮儿是从哪里熏得这一身东施效颦的香气,察觉到这一点,韩伋敏锐察觉,这人就连穿衣上都刻意模仿那人平日模样。
韩伋双手端锅,退后一步,避开那小厮儿要去碰触他的动作,直接将人一脚踹开,而后突然直直朝着某个方向,不知对谁说了一句:“王甲,出来。”
不稍几息,不知从哪处屋宇或是廊檐下来一黑衣人,正是面容平平无奇,平日里跟幽魂一样跟在谢时身边护卫的王甲。王甲看也不看那小厮儿,径直朝着韩伋低头拱手道:“主上请吩咐。”
韩伋满脸戾气,话中犹带着一股难以忽视的杀气,“将他带走,交给王平查查来历。”王平是韩伋甲卫的首领,也是王甲的兄弟。
那小厮儿在韩伋后退一步,将他踹倒在地的时候就已经脸色煞白,等王甲出现,韩伋让人将他带走调查的时候,更是吓得上半身都瘫软在地,眼泪涟涟,惊慌失措道:“主、主子,奴不是什么歹人,而是谢公子身边的侍从,奴只是想要帮帮您……万万没有别的意思!”
韩伋示意王甲将人带走,除了第一眼,他之后再没看那小厮,对于他的辩解也是视若无睹。王甲领了命,也不拖泥带水,见那小厮儿口中还一直哭喊辩解,为了不吵着主子们,径直卸了那人的下巴,便将人双手反绑拖走了。
等谢时跟谢巨提着灯,进了屋里头,便敏锐发现韩伋神色冷峻,眉眼间还有若有若无的煞气。谢时将萝卜灯放在桌上,走近了,鼻尖便闻到韩伋身上一股不属于他的奇怪味道,不同于韩伋身上常有的梅花和檀香混合的冷香,反而带点女子脂粉味。
谢时不知为何,心头有些闷闷的,面上却只是笑意盈盈,“方才谁来过了?”
韩伋有些疑惑谢时的发问,不过还是如实道:“周平来过,点了灯。”
谢时不信,他早就发现了,韩伋周围就是一个和尚庙,身边伺候的侍从也全是男的,且他今日给院中所有伺候的人都放了假,其中便包括负责浣衣的几位女工,韩伋如何来的周身一股女子脂粉味。不过韩伋既然都这么说了,谢时也不好再发问,难不成,他要直接问伋兄,方才是否在何处有了艳遇?朋友之间,这便有些逾越了。
然而有了这一出插曲,两人之间的气氛虽说依旧是融洽,但到底别扭了起来,谢时脸上的笑容依旧,但就是少了一份真,韩伋或许察觉到了,神色比方才还要冷峻。就连谢巨这样粗心大意的人,也感觉到了不对劲,只好默默喝着海鲜砂锅粥。好在海鲜粥鲜香清甜,粘稠绵密,一口热腾腾的粥下腹,顿觉浑身上下都舒坦轻盈起来。谢巨喝得抬不起头来,不一会儿便见了底,又立马添了一碗,沉浸在美食中,心大的谢老爹便完全将这事抛开了去。
同桌的另外两人却都各有心事,谢时一勺一勺地尝着这海鲜粥,明明方才尝味道的时候,还觉着刚刚好,这会却觉得淡了些,还带着微不可查的苦。
“这粥好像有些淡了,还有些苦?”谢时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