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盛欢从医院搬回珑园这一日,天气又是阴沉沉的,和他离去那次一模一样。这重现一般的情景,总让他有种十分不真切的况味。他在医院睡得久了,总觉得自己做了一个长梦,仿佛一朝惊醒,就要回到他离开珑园的那一天似的。

许瀚成扶着盛欢坐进汽车里,见他一路上都不怎样说话,不禁道:“小少爷,怎么要回家了,你还总是板着脸,是怪三爷没有来接你吗?”

盛欢摇了摇头,往车窗外张望着,忽然又问:“他去哪里了?”

许瀚成笑他:“他?哪个他?你说的不清不楚的,我可不明白。”

盛欢淡淡地瞟了他一眼,丝毫不为他的玩笑所动,反让许瀚成无奈起来。他替盛欢合上车门,去前面坐了,叹道:“到底是亲生的,只有三爷来逗你,你才会搭理。”他回过头来,望了盛欢一眼:“三爷今天有生意要谈,否则也不会让我来接你。”

那司机将车开得很慢,盛欢把去往珑园的路记得很清楚,当初他找到那里去的时候,正下着一场大雨。路边的梧桐都还是光秃秃的,天气很冷,他跪在路边上,衣服都几乎结成了冰。在那个时候,盛欢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一天和温鸣玉这样亲近,他总觉得自己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但他现在想的事情,都可称得上胆大包天了。

若是他的理智尚在,盛欢会立刻像温鸣玉辞别,再也不见那个人一面。可温鸣玉暧昧不明的态度又给了盛欢一点奢望,从前他总以为对方讨厌自己,以致在温鸣玉面前一直畏首畏尾,一言一行都十分紧张。如今温鸣玉既然承认了并非不喜欢他,那盛欢便不再那样害怕了。从小到大,他从未对一个人产生过如此深重的执念,如若试都不试就放弃,那是很让他不甘的。

汽车拐入了广德大道,去的却不是珑园的正门。司机从一条巷子里进去,直开到了一扇侧门外,那里大门敞开,两列佣人等在外面,见到汽车来了,顿时一阵交头接耳,不知在谈论着什么。许瀚成下了车,对盛欢解释道:“三爷吩咐过,你腿脚不便,从正门去东苑路太长了,不如直接停在这里。”

他打开车门,弯着腰道:“小少爷,委屈一段路,让我背你过去吧。”

虽说盛欢很认可许瀚成这个长辈,但要对方背着,哪里可以习惯。他立刻往后缩了几寸,不字还没有说出口,忽然听见另一道熟悉的声音插进来。

“你要背他,他宁可自己用一条腿走过去。”温鸣玉从石阶上慢慢走下来,许瀚成一看见他,叫了声三爷,自觉让到一边。盛欢没料到会在这里见到这个人,嘴上虽然没说话,可一双眼睛已把疑问展露得清清楚楚了。

温鸣玉扶着车门。微笑道:“他不可以碰,那我可以吗?”

盛欢看着对方一双含着春风的眼睛,一时不知道在想什么,竟然点了几下头。等他意识到自己答应了什么事情,温鸣玉已揽着他的腰肢,另一手抄过他膝下,稍一使力,就将盛欢极轻松地从车中抱了出来。盛欢猝不及防,短促地惊叫了一声,上半身往后仰了仰,两手顿时自发地勾住对方的颈子,惊惶地瞪着温鸣玉。

他原本就不胖,近来更是瘦了许多,下巴尖尖的,显得一双杏眼更大了些,眼珠子莹润乌黑,瞪着人的样子非但不凶,反而有几分乖巧。温鸣玉圈着怀里那把纤瘦的腰身,气定神闲地评价道:“你太瘦了,这段时间都没有好好吃饭吗?”

有些年轻的女佣见到这一幕,都撇过头去,掩着嘴偷笑。盛欢想放开手,又怕自己会掉下去,因为姿势的缘故,温鸣玉的脸几乎和他贴在一处了,对方身上的香气隐隐约约地笼上来,逼得盛欢呼吸都急促了几分。他挣扎着,着急地开口:“我、我要下去!”

“你断了一条腿,还想要自己乱跑?”温鸣玉却不管他,沉下声音道:“别乱动,再动我要生气了。”

他一端起长辈的架子,盛欢就不敢再抗争了,只好僵着身子任对方把自己抱进了门。一行人沿着青石板铺成的小径往里面走去,穿过一座小院,再往前竟临着一片荷塘。在眼下的时节,荷叶已亭亭地从水面伸展而出,在水面上绽了一层繁茂的碧蓬。塘边栽着杨柳,满树的绿丝垂在水波里,正伴着微风在涟漪中拂动。这水中岸上的绿意,都很有一番初夏的韵致,盛欢来到珑园数月,竟没有发现还有这样一个地方,一时间连自己的处境也忘了,按着温鸣玉的肩探起身子。往四处打量。

他正看得入神,忽然听见温鸣玉用温软沙哑的嗓音道:“喜欢这里吗?”

温鸣玉几乎是贴着盛欢的耳朵说话,于是体贴地放低了音量,显得那几个字轻轻的,像是在说什么悄悄话。盛欢转过脸来看他,见温鸣玉垂下眼睫,目光专注地落在自己身上。盛欢无端的有了一种预感,仿佛是自己有了肯定的回答,就一定会让温鸣玉更加高兴。

盛欢与温鸣玉对视了半晌,也悄悄地回答他:“喜欢。”

温鸣玉果然笑了,眼波恰如柳叶浸入清凉的池水中,沉静又柔软地漾开了。盛欢说出那两个字本没有什么不好意思,可对方一笑,又让他有点难为情,宛如做了什么唐突的举动,只得再次把视线从温鸣玉脸上移开,放在一池荷叶中。

他们来到一个极大的院子里,这处是座走马楼,楼窗都敞开着,似乎有些年头了。盛欢见温鸣玉抱着自己,径自往楼上走去,又不解起来,道:“这里不是北苑。”

管家跟在后面,替温鸣玉解答道:“小少爷,是少主人说要亲自照顾你,特意搬过来的。夏天快到了,楼里凉快些,以往的这个时候,少主人也是住在这里的呢。”

从前温鸣玉也说过要亲自照顾他的话,但盛欢全以为对方在开玩笑,便没有放在心上。现在听见管家这番话,才发现温鸣玉竟是认真的,不免吓一跳,低声道:“鸣玉?”

管家听到这两个字,险些一脚踏空,从楼梯上摔落下去。他一颗心砰砰乱跳,直抚了好几下,才抬头错愕地盯着前面那两人,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温鸣玉反来问他:“服侍你的人告诉我,你这段时间总是做噩梦,晚上总是不肯睡,有没有这回事?”

盛欢没想到张妈连这种小事都要报告给对方,一时不知要怎样回复。他认为自己这样大的一个人,仍会被噩梦困扰,这是件颇为丢脸的事,哪里肯在温鸣玉面前承认。然而他这段短暂的沉默,已经算是一种肯定的表态,温鸣玉见了,便道:“这几个晚上,我陪一陪你。”

此时此刻,盛欢还以为温鸣玉所说的陪伴,就与两人在医院时一样,不过是对方陪自己坐一阵子,很快就会离开,所以并不怎么诧异。温鸣玉将他带到南边一间厢房里,房中里间外间都铺着极厚的地毯,外面是小客厅的摆设,在临着雕花格扇窗的一边,望出去就是一片荷塘。通往里间的月门被藕色的幕布遮着,温鸣玉过去时,管家连忙替他将帘幕撩起,里面也很大,铜床被一盏描着花草的屏风半掩起来,只露出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