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五月初时,珑园又多了一位旧客。五小姐温佩玲突然地从云港赶了回来,这一次她归家,阵仗却不似上一次那样大,只带了一个丫头,拖着行李箱子进了大门。此时正是上午十点多钟,日光从浓密的树冠间筛下来,零星地洒在煤屑铺的小路上,珑园的重重院落都隐在树荫下,静得只能听见呖呖的鸟啼声。
温佩玲道:“三哥这样年轻的一个人,却比父亲还不爱热闹,成天待在冷冷清清的家里,要是换了我,我可忍不了那份寂寞。”
她的话正趁了听者的心思,管家闻言,立即道:“谁说不是呢,不过少主人的私事,哪里轮得到我们这帮子下人来顾虑,只有劳五小姐多多费心,劝说少主人一番。”
温佩玲没有回答,心里却想着:她的话,恐怕在兄长面前也不见得有几分分量。早先她的女同学里,曾有不少人看上了自己这位玉树临风的三哥,其中不乏大胆者,托她制造了见面的机会,想要借此结交温鸣玉。虽说如今脱离了旧时代,男女都宣扬平等,但一名小姐肯主动放下`身段,去追求心仪的男子,这已是极为难得的事情。不料两方见过面后,温鸣玉人前温文有礼地接待了那小姐,待人一走,立即端起兄长的架子,教训了佩玲一顿,让她不要再把闲人往家里带。
自此以后,温佩玲就不再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了。在她看来,这位兄长对男女之爱是全无兴趣的,与其让他陪同一名女子游公园,看电影,还不如办公谈生意来得舒心。假使有一天,温鸣玉迈入了婚姻的殿堂,那一定是事业修成了人形,来报答他的一片真心了。
这天温鸣玉恰好不在家,温佩玲在云港过惯了昼夜颠倒的生活,便自去睡了一觉。等到她起床,找来下人一打听,发现温鸣玉依旧没有回来。不过他给管家打了一个电话,亲自交代温佩玲要在珑园用晚饭。
不过她起的着实有些晚了,温佩玲梳洗一番后,立即去了饭厅。那里竟然亮着灯,倒让佩玲心里一惊,以为是兄长提早回来了。可这又有些奇怪了,她早吩咐过下人,三哥若是回了家,必定要来叫醒她的,她们绝没有胆子在这种事上敷衍自己,那饭厅里的人,又会是谁呢?
佩玲迟疑着踏进门去,饭厅里只有几个佣人守着。看见她后,佣人们连忙问了一声好,其中有个年纪大些的,搓着两手笑道:“五小姐,您总算是起了。小少爷等了您许久,我这就去请他出来。”
温佩玲听得一怔,还以为小少爷是指咏棠。然而等到佣人簇拥着一名少年走出客室,出来的人却大大的出乎她意料之外。那少年瘦瘦高高的,穿着白衬衫,拄着拐杖,两手缠满了绷带。两人视线一相接,少年用那双乌黑清透的眼睛打量了佩玲片刻,对她淡淡地点了点头,似乎对她的到来并不惊异。
当初盛欢离开珑园的事,温佩玲是很清楚的。但对方什么时候又搬了回来,她却是一无所知,而且人还伤成这个样子,这其中,肯定是有很长一段故事了。佩玲回过神来,赶紧对盛欢露出一个笑容,说道:“等很久了吗?再见一次面,倒是我这个做上人的在你面前失礼了,快坐下吧。”
盛欢道:“温先生说他今天会很晚回来,让我招待您吃晚饭。”
虽是这样说话,他的语气并没有半点殷勤的意思,听起来反像是在赶客。然而“招待”这两个字,又很有些门道,这分明是主人才可以说的话。温佩玲这回是真的怀疑起来了,掩着口问:“这是三哥的原话?”
盛欢只嗯了一声,再来便不出声了。其实他同样抱有着疑问,他和温佩玲话都没有说过几句,为什么温鸣玉非要指定自己来招待?他刚坐下,佣人立即将菜一样一样地端上了桌,其中一道豆腐虾仁,一道番茄炖牛肉,都是盛欢喜欢的。温佩玲舀起一勺鲍鱼汤,慢慢地喝完了,才道:“你既然回来了,怎样还叫他‘先生’?你是不是还打算叫我五小姐呢?”
坐在她对面的少年居然又点了两下头,承认得理所当然。温佩玲也是很难得见这样实心眼的孩子,不禁嗔道:“你父亲都默认你作家里的第二个主人了,你对他还这般见外,就不怕他伤心吗?”
盛欢既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成了珑园的第二个主人,也不觉得自己和温鸣玉见外。然而他对那个人的称呼,是独存于他们两人之间的秘密,不能向任何人宣扬的,也就没有辩解。
这一顿饭总算是相安无事的吃完了,与温佩玲分别时,盛欢作了一番自我检讨,自觉作为一个招待者,是十分的失职。好在温佩玲并没有不愉快的样子,她强行将盛欢送到了东苑,得知他和温鸣玉同住时,小小地惊讶了一番,又扶着他的肩,叹道:“我总算明白了,以往三哥过生日,也不见他如何的注意过,何以这次又特意把我叫了来。原来他真正的目的在这里。”
一听到她的话,盛欢关注的却是另外一个方向,第一次主动发问:“他的生日?什么时候?”
温佩玲道:“你不用急,还有一个多月啦,足够你准备的。”
她所说的准备,是指盛欢作为温家下一个少主人所要做的心理建设。不料盛欢完全理解成为了给温鸣玉准备礼物,他从小到大,自己没有庆祝过一次生日,更不要提替别人庆祝了。况且他又能拿出什么,是温鸣玉所需要的呢?
盛欢越想越感到沮丧,直至上床睡了,他的脑子里依旧想着这件事。自从温鸣玉醉酒那一晚,已经过去了一星期,这段时间他见到对方的次数,明显要比往日减少许多。盛欢不知道对方是不是有意在回避自己,起初几天一直提心吊胆的,以为对方发现了自己的心思,不想理会他了。但在随后的相处中,温鸣玉仍是那副纵容又温和的态度,又不似要和他不相往来的做派,实在难以捉摸。
他一边想着心事,不知什么时候睡去了。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正当半梦半醒之际,忽然察觉到毯子被人往上扯了扯,将他露在外面的半个肩膀裹住了。
那人做完这件事后,就要转身离开。盛欢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有这么快的反应,一伸手就将对方的手腕捉住了。他手上的纱布已拆下去大半,十根指头终于重获了自由,一触到对方温热的肌肤,就像被磁石吸附一样,死死地黏在上面,怎么都不肯松开。
被他抓着的那人在床边站立了一阵子,还是慢慢地在床边坐了下来,悄声问道:“我吵醒你了?”
盛欢将酸沉的眼皮撑开了一线,看到温鸣玉已经换了睡衣,垂下头看着他。对方披了半身的月色,一双眼睛罩在阴影里,只看得见沉静的,柔和的目光。盛欢喜欢被温鸣玉这样看着,于是挤过去,紧紧靠住他,倦倦的不肯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