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升(第6/17页)

冯太平震惊了。

眼前这女人,明眸皓齿,蛾眉如画,美艳不可方物,一身锦绣灿烂的襦裙,黄金步摇一爵九华,眼中却一副漫不经心的疏淡样子,和那些故作矜持实则炫耀的贵妇不同,那是真正自幼在富贵中长大、见惯了财富如山才能养成的淡然。

冯太平被这美妇人的艳光逼到一时不敢直视,垂下眼睑道:“你……你琴弹得真好。”

“这要感谢你。”陈皇后抱起案上瑶琴,道,“我自幼喜欢音律,做了皇后荒废了。现在待在这长门宫,长夜无聊,反倒有空重拾旧技。”

冯太平道:“陈皇后……”

陈皇后本已站起来向内室走去,忽地回头:“你叫我什么?”

叫她什么?叫错了吗?总不能叫她废后吧?以前皇帝叫她什么?

冯太平心念急转,想起窦太主的话,尝试着道:“阿……阿娇。”

陈皇后面色微微缓和,继续向前走去,道:“我还以为你什么都忘了。”

冯太平快步跟上道:“我想问你一些事。”

进入内室,陈皇后放好瑶琴,掀开熏炉炉盖,拨弄了一下炉中香料,道:“问什么?”

问什么?冯太平犹豫了。

你有没有用巫术把皇帝弄走?

真的是她干的吗?万一不是,自己这么问,岂非多出无数是非?

一股淡淡的清香渐渐弥漫了内室,冯太平的心也随之放松下来。

也许自己来得太莽撞了?

或者,问问她七年前那件事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别的什么人嫁祸给她?如果能查出来……

“如果你想问七年前的事,”陈皇后拿起一只玉壶,两只耳杯,向冯太平走来,道,“我只能告诉你,我不后悔。”

冯太平道:“为……为什么?”

“为什么?”陈皇后放下耳杯,道,“为了让你再也不离开我,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当然,我没想到,为了两枚雀脑,你关了我七年……”

“雀脑?”冯太平奇道,“你说什么……雀脑?”

陈皇后提起玉壶,在两只耳杯中各注入了一些带着浓浓的桂花香气的浆水。“雀主相思,楚服说,丙寅日把这和着酒给自己的男人服下,便可日思夜念,永不分离。可惜,那天的酒太淡,你又不喜欢雀脑的味道。罢了,今天这不是酒,只是普通的桂浆,我自己做的,喝一杯吧。”

冯太平闻到那扑鼻的芬芳,咽了口口水,摇摇头道:“我不渴。”

陈皇后端起耳杯小啜了一口,微笑道:“其实我想了七年才明白,相思不相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害怕爱我。所以,就算给你服了雀脑也没用,也许更糟,你会杀了我以免后患。”

冯太平觉得脑子里有点晕,道:“什么?我……我为什么会杀了你?”

陈皇后又轻啜了一小口,道:“现在还装什么呢?先帝和太皇太后都不喜欢你,你是我母亲出力才得以立为太子的。这是一桩交易,你当皇帝,我当皇后。外弟,你真的很聪明,那时你那么小,就会用一句‘当作金屋以贮之’,让我母亲彻底放心。你也很小心,直到太皇太后去世,我母亲没有任何力量追回她给你的帮助,你才开始展现出真实的一面,把一个又一个女人带进宫。我那时真是愚蠢啊,大冷的天跳进太液池,居然想用死来换取你的哪怕一丝怜悯,结果只是换来了你的疏远和厌恶。当然,我现在明白了,你不是不爱我,而是根本不敢爱我——你怕爱上我便会被我母亲所掌控。你的不信任,把我一次次推向母家求援,而这又反过来证实了你对我的猜忌。其实,你想过没有,我是我,我的家族是我的家族,你为什么认定我必然会为了我母亲而危害你的江山呢?我母亲生了我,可是我也可以成为你的孩子的母亲啊。”

她在说什么?冯太平觉得脑子更晕了。哦,从白天的情形看,窦太主大概过去是挺嚣张的,难怪皇帝讨厌她女儿……可是这女子这么美,也挺讲道理的,不像杀人放火的人……

“……我曾经想杀了卫子夫,”陈皇后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遥远,步摇上的黄金翡翠闪烁得冯太平的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我以为是她夺走了我的一切。可是当我看到她本人,看到她那不算出众的容貌时,我才明白,她只是一枚棋子,一枚你用来羞辱我的棋子。所以我不再怨恨她,我只怨恨自己还没有足够好,能让你放下戒心,真正进入我,了解我……”

冯太平觉得自己身上有点燥热,同时眼皮却越来越沉,要命!怎么这个时候想睡觉了?不行!不能睡着,他还有很重要的事问这位陈皇后。怎么回事……桂浆……那桂浆……不对,自己并没有喝那桂浆啊……

“陛下为什么不肯饮这桂浆呢?”陈皇后放下耳杯,叹道,“熏香中的‘长相思’,只有这桂浆能解。如果你能哪怕信任我这一回,那么今天你也不会失去对一切的控制。”

“什么?!”

“不,不能睡着,会出事的……别过来……别……”

“彻,你总是不肯信任我,到现在也是这样。”陈皇后轻轻勾起冯太平的下巴,“这么多年了,我一直记得你这双坚毅而又猜忌的眼睛,像一头受伤的困兽……哦,不对,你的眼神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了,怎么变得温和了?因为你现在已经得到了一切,没什么可担心了吗?好吧,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金光灿烂的连枝灯被逐一吹熄,冯太平想伸出手去阻止,却一个指头也动不了。同时又浑身燥热,仿佛置身火炉般要燃烧起来……太闷热了……

一只手轻轻解开他的带钩……凉风拂过身体,稍微减缓了那难耐的闷热……不!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对……这是一个奇怪的梦……他怎么会在这里呢……廷尉府的大牢又黑又冷……槐里的草棚开始漏水……颠三倒四的梦……快醒过来!快……会出大事的……雀脑有什么好吃的?那么小,肚子都填不饱……还是长陵的胙肉最香……嗯,不是,最香的是另一种……柔软,祥和,温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