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糟了

骆钧后来一个人下了船。

天快亮的时候, 明禄让人带骆承修出来透气,还看见码头的雾里徘徊着一个人影。

骆承修的样子似乎也没有更好些。

像他这种利益至上又寡恩的人,明禄见过不少。

无非是什么都不如那些生意上的事重要, 又天然就轻视他人身心受的折磨。

小伤小病犯不上矫情, 人来人去也不值得在意, 没什么事真严重到了那个地步,非得要痛苦绝望死去活来。

直到现在, 骆承修甚至根本都不了解,他口中那个“已经准备好好对他”的儿子究竟都经历过什么。

骆承修甚至依然以为骆枳只是生了点病,身体不舒服。

他依然以为, 骆枳只不过是在邮轮上和骆钧起了争执, 又因为恰好邮轮发生意外, 和护着他的简怀逸一起被骆钧推下了倾斜的船舷。

骆承修把这当成是一场长子作为肇事者的意外。

明家又不是不讲道理, 于是也只不过是把骆承修带进了船舱里的会客室,请骆家主坐下喝茶,又找了个人给他念骆枳这些年来的伤情鉴定和病历。

会客室很古怪, 四壁极狭,墙上没有窗,顶又高得像是望不到头。不论怎么抬头看, 都只能看见空洞的漆黑。

骆承修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看着面前那杯沏好的上等雨前茶, 一言不发地听完了这些东西。

他匿在仿佛不带温度的阴影里,沉默良久才低声开口:“我知道了,是我的过失。”

原来那位明先生要的是这个, 怪不得骆家会被逼到这个地步。

骆承修用力攥了攥手掌, 他谨慎地措着辞,语气带有明显的生涩僵硬:“是我没有履行自己的责任, 这些年对他……”

“你大概弄错了,骆先生。”明禄抬手打断,“背下来了吗?”

骆承修错愕愣住:“……什么?”

“背得怎么样。”明禄慈眉善目,背对着门外投进来的半片灯光,抽走了他手里的那份伤情鉴定。

明禄的语调很和气,甚至像是对着某个只有十几岁、正为课业头痛的学生,正在进行最普通的一次抽查:“背下来了多少?”

骆承修的脑中短暂空白了一瞬。

他对危机向来敏感,这一刻没来由地生出浓浓不安:“他,他耳朵不好……”

“为什么不好?”明禄问。

骆承修起伏的胸口忽然滞住。

“为什么不好。”明禄大概是以为他没听清,又问了一次,“骆家主,记得吗?”

骆承修打了个冷颤,后脊慢慢攀上寒意。

……

他本能地意识到,如果现在回答不出,或许会有某些更严重的后果。

骆承修拼命搜索着脑海里残留的印象,他的身体僵在冷硬的水泥地面上,汗水慢慢从额头渗出来。

……他并没有听得太认真。

也并不是不想去听,不想去了解,只是他那时候要考虑的事太多了。

明家究竟怎么样才能收手,要怎么样才能补上这次的亏空,要卖掉哪些资产才不至于让骆家瞬间垮台,大伤元气以后怎么才能不被环伺的对手分食。

骆钧那个样子恐怕指望不上了,简怀逸能撑起骆家吗?不对,他在想什么,难道真要把骆家交给一个连血缘关系都没有的养子……

被局面逼得来了明家,坐在这间会客室里,他满脑子装的全都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在看那份伤情鉴定、看那些病历,听着人语调平板念经一样读出来的时候,虽然也短暂地对这些内容产生了些许概念,但很快就被更多的念头盖过去了。

……

他甚至下意识生出了隐约的心烦。

他知道那个儿子受委屈了,他知道骆枳受了很多伤,可现在是什么时候?骆枳为什么就永远学不会懂事一些,永远要在他最忙乱最烦躁的时候给他添麻烦——

然后他忽然想起,骆枳好像是死了。

骆承修抬起头。

他看着明禄,忽然想起刚才在甲板上,明禄对骆钧说的话。

骆枳就在那片水里。

骆枳的确学会了懂事,永远不会来让他心烦了。

“骆先生。”明禄叫了他一声。

骆承修回过神,他忽然看清了明禄手里的东西,那是一个沙漏。

沙漏里的细沙正在缓缓流淌,速度很均匀,没有什么东西能拦住那些细沙,因为它们早已经没有了形状,只是在向下落。

明禄把那个沙漏放在桌上:“时间不多了。”

骆承修胸口也跟着那个沙漏猛然一沉,他骤然清醒过来,攥紧了拳竭力开口:“是……是被人打的,有人打了他……”

到这一步他都已经仅仅是推测,更不可能说得出再详细的部分。

骆承修很清楚这种答案不可能让对方满意,他看着细沙缓缓流尽,两个精壮人影缓缓走到自己面前,连瞳孔也不自觉微缩。

他被架着胳膊拖起来,走进更漆黑冰冷的甬道。

视觉剥夺带来的恐惧成倍增长,他听见自己软得吃不住力的腿被拖曳着踉跄,听见自己急促的大口喘息,也听见明禄在身旁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他在救你家的那个女孩,有七、八个人追他,他背着那个女孩跑,但跑不掉了,所以他回去把那些人引开。”

明禄说:“那些人恼羞成怒,一直打到他不动了。”

这些人后来都被骆炽收集的证据亲手送进了监狱,刑期会比他们的人生更长,要拿到当时情况的真实笔录并不难。

这些内容都已经备注在了拿给骆承修的那份伤情鉴定上,既然他没有背下来,明禄就再重新念给他听。

这一次,骆承修终于彻底把这些内容听进去。

他实在没别的可听,也没别的可想。

那些细节都真实得可怖,他几乎已经见到自己也被用同样手法细细地报复折磨,强烈的恐惧和压力让他控制不住地发着抖,冷汗不停淌下来。

视野里只有浓沉的黑,阴冷丝丝缕缕渗进皮肤,脚步声不轻不重回荡。

“骆家主。”明禄终于念完最后一个字,“你是不是曾经想过,那个孩子要是死在那一天就好了?”

骆承修的精神已经被折磨到极限,他在这样的指控里难以自控地暴怒起来:“怎么可能!那是我的儿子,我为什么要这么想,我怎么会这么想——”

明禄沉默了片刻,看着他:“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骆承修大张着嘴,愣在原地。

他的表情狰狞扭曲,冷汗淋漓淌下来,看起来几乎有些狼狈的滑稽。

……什么为什么这么做?

他做什么了?难道骆枳回来以后,他在逼死自己的儿子?

骆承修控制不住地烦躁起来。

他拼命摇着头,想要找出任何一件生意或是家族的事来思考,他不要再想这些东西……这些人最好现在就动手对他施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