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奈若何

既然事情已成定局, 不管是不是情愿,也不管之后作何打算,沈璁知道,至少今天下午四点, 他必须和沈克山坐上飞机, 离开上海, 到香港去。

虽然留给他和裴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但在此之前,他还是必须回公司处理一些文件。

药厂的事情已经败露了, 他得一个人扛下来,包括之前那个黑色中山装男子在内的, 他的手下,还有跟他对接药物秘密运输的一批人和相关的资料、手续,必须在离开前全都处理掉,他不能连累到更多的人,更不能影响到战局。

除了在马斯南路二十七号附近不时出现的那些左顾右盼的监视者, 和跟在黑色凯迪拉克后面的两辆小轿车,这一次再出门去公司,似乎跟之前也没有任何区别。

裴筱还是跟之前一样, 把沈璁送到门口,亲手递上外套,甚至还体贴地替他正了正领带。

但当他处理完所有善后事宜回到家里时, 一切就已经全都变了——

裴筱没有再到门口来迎他,就连喜伯都没有出来。

等保镖掏出备用钥匙打开房门,他沉默地走进客厅, 坐在沙发上默默点起一根香烟, 直到抽完, 才听到有人下楼的声音。

他紧张地抬头,却只看到一脸愁容的喜伯。

“少爷。”喜伯走到沙发边,明明自己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但还是耐心地安慰道:“你放心,东西我都收拾好了。”

离开前来不及细细解释,沈璁只吩咐喜伯收拾好东西,下午四点的飞机,跟他到香港去。

沈克山是说了不准带“别的人”,但说到底,也只是要把裴筱留下来当“人质”,不会不让带佣人。

喜伯年纪大了,跟着自己背井离乡那么多年,回来没过过几天安生日子,沈璁不可能把人丢在一片即将陷入战火的焦土中。

他走前特意吩咐,之后可能不会再回来了,让喜伯把东西都带齐。

但说是带齐,其实这个家真正值得带走的东西并不多。

按照窦凤娘生前的遗愿,在死后,她的骨灰已经被送回了北平,安葬在她外祖父母和母亲的身边;沈璁的意思,也只是让喜伯带走供在窦凤娘生前卧室里的牌位,以后还能时不时上一炷香。

他没有来得及解释更多,但在他离开的这几个小时,喜伯约莫已经都知道了。

“裴老板……”喜伯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已经先到园子里去准备着了。”

包下戏园子的事,是裴筱最后的一个请求。

之前只要是裴筱开口,沈璁从来不会摇头,这次就更无法拒绝。

是他亲自吩咐手下人去办的,自然知道。

但也许是因为裴筱之前太冷静了,也许是因为公司里最后那点事,他非去不可,刚才离开家时,他并没有很特殊的别离感;但现在,他知道裴筱在他包下的戏园子等着他,也知道两个人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但就是迟迟不愿意赴约。

他没有听过裴筱唱戏,甚至基本没有踏进过上海的戏园。

一旦踏进那个陌生的地方,所有陌生的一切都会提醒他,这一次,是一次完全不同的道别。

虽然他已经尽可能的做足了规划,也跟裴筱承诺过,很快就会见面。

但就连裴筱这样整天关在马斯南路二十七号不太出门的人都知道,这个时局一旦分开,想要再联系上,是很难的事情,他又怎么可能不明白,这里面,充满了太多远超他控制的变数。

即便精明如他,也不可能一一算到。

在裴筱面前,他必须笃定自己说出的每一个字,那是安慰裴筱,更是安慰他自己。

可一旦裴筱不在身边,他其实也很害怕——

害怕他们会像书上说的那样,错过,便是一辈子;害怕此去经年后,早晚逃不出看到何为“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直到他习惯性地再次摸出一根香烟,才发现原来自己的手都在抖。

“少爷。”这次喜伯没有再拦着沈璁少抽点,他好像看出了点什么,甚至还主动拿过打火机,替沈璁点燃了指尖的香烟,“家里没什么要带的,我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就两个箱子,等会有司机帮忙的。”

“太太的牌位,我找了块绸子包上,一路上都会自己捧着,肯定出不了事儿,你就放心吧,等会……”

“等你那边园子里的事儿结束了,就从那儿直接上车去机场就行,不用着急。”

“喜伯……”

沈璁抬头,张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但喜伯似乎已经看穿了他的恐惧。

“去吧,还是……”

“去一趟吧。”

喜伯极力劝说道,无奈地叹了口气。

“少爷,你之前不是一直问我,为什么提到裴老板的事儿就激动吗?”

“太太喜欢听京戏,喜欢大青衣,她生前啊,最喜欢的就是冯吟秋,冯老板了……”

“尤其是那一折《霸王别姬》,简直百听不厌。”

他说着惋惜地摇了摇头,“只是可惜了,到她去世,也没能再好好听一出戏。”

“冯老板这辈子,就裴筱这么一个小徒弟……”

“喜伯……”沈璁突然激动地起身,震惊地看着喜伯。

他知道喜伯是想劝他抓紧时间去戏园子找裴筱,但他之前一直纳闷,对方为什么要突然说起窦凤娘的事情,知道现在,他才明白。

“你……早就知道了?”

从他第一晚带裴筱回家时,喜伯就曾盯着裴筱多看了两眼,第二天,当他们闲聊中说起裴筱时,喜伯的确曾经情绪激动,而且明显对裴筱有着很深的敌意。

就是因为这样,他后来把裴筱拐回家,才会担心两人相处不来。

不过很意外的,之后二人的相处一直很融洽。

沈璁也曾疑惑过,但问了裴筱几次,对方都笑而不语,左右他也乐见其成,之后便也没有多问。

但现在,他彻底反应过来了。

裴筱承自冯吟秋,是北平一等一的大青衣,算算时间,他逃到上海的时候,窦凤娘的身体应该是不怎么好了。

那会喜伯和沈璁都在法国,帮不上什么忙,但喜伯一定是听奶娘说了,窦凤娘最大的心愿就是再听一回自己喜欢的戏,可到上海不久后,裴筱就改了花旦,这也就是为什么,沈璁一开始了解到的裴筱,是上海有名的旦角,没人提起青衣的事。

沈璁离开北平时年纪不大,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但喜伯一定是记得的,并且第一眼就认出了裴筱。

长相或许会有变化,但喜伯肯定知道裴筱之前的事,知道他是冯吟秋唯一的徒弟,毕竟,之前在北平时,他去接济冯吟秋的次数要比沈璁多得多。

所以在说起裴筱时,他才会那么愤愤不平,大概是怨裴筱活脱脱一个白眼狼,明明曾经受过窦凤娘的恩惠,却为了几两碎银转了旦角,最后干脆封箱罢唱,没能替冯吟秋再唱一出,好了了窦凤娘生前最后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