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奈若何(第2/3页)

但老头本身并不是蛮不讲理的人,他会有怨气,是因为窦凤娘于他有恩,所以他才会对窦凤娘的死有憾,可这事裴筱从头到尾都不知道,他发泄过了,话也说开了,便不会真的记恨裴筱。

沈璁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喜伯对自己带了个人回家这事一点也不意外,对方大概早就看清了,他们两个人之间也许始于十几年前,就纠纠缠不清的缘分。

就在他震惊时,喜伯也很快给了他答案。

“去吧,去吧……”喜伯抓着沈璁手,轻轻拍了拍对方的手背,“就当是替太太去的……”

*

沈璁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的戏园了,只记得那一天正午的上海,到处都灰蒙蒙的。

别说他已经提前包下了整个园子,而且现在还不到开锣的时间,这个时局下就连租界里的电影院都歇业了,更别提本就凋敝的戏园——

木质的二层小楼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雕花的廊柱和包浆的座椅诉说着一段曾经的繁华,和落寞后的古色古香。

沈璁走进前厅瞧了一圈,也没有看到裴筱,便缓缓走到靠近台前的一张小方桌前。

甫一坐下,他就听到一声清亮的锣响。

紧接着,皮、黄、锣、鼓依次想起,是京剧曲调里的伴奏结构。

沈璁不懂京剧,也不爱看戏,但他还是很快听出了这一段,因为正是窦凤娘最喜欢的那一出《霸王别姬》。

小时候他跟着母亲听过几回,依稀记得一段伴奏中,会有几个白面青衣的配角登场,然后就会迎出曲目里最核心的大青衣,虞姬。

不过一段伴奏结束,都没有熟悉的配角登场,半晌后,才走出一个扮相惊艳的“女人”——

铜钱头加墨黑的大鬓角,正红色的褂裙外披着件亮黄色的斗篷,快步走到台中站定,摆开架势便是一个利落的亮相,合着一旁的鼓点,每一步,每一个动作,都踩在了拍子上,一板一眼。

标准的大青衣,英姿飒飒。

虽然装扮了整套头面,浓墨重彩,但沈璁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裴筱;虽然认出了裴筱,但他还是怔怔地看傻了眼——

这是他从来未曾见过的裴筱。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

就在他大为震撼时,台上的“虞姬”已经开嗓,重新拉回了他的思绪。

他很快强迫自己沉下心思,仔细一听,便正好是那一句:“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这唱词应情应景,沈璁不由苦笑。

在听裴筱跟自己说第一句话时,他就听出来对方的声音好听,清亮如泉,眼下再配合上京剧特有的,时高时低的京韵,一时如高山流水,一时又如撕丝裂锦,婉转动听。

沈璁甚至已经开始期待,接下来会是谁扮演“项羽”,来跟裴筱完成这场对手戏。

不过一曲漫长的过门间奏拖过了“项羽”本该登场的时间,他终于发现,今天,是一场“虞姬”的独角戏。

虽然跟着窦凤娘听过好几次这折《霸王别姬》,但那时候他也只是想有机会能在母亲身边多待会,并没有多少心思放在上面。

接下来的戏,他能听懂的地方便不多了。

但裴筱时断时续的唱腔好似藕断丝连,沥沥春雨,凄美悠长,如泣如诉……

即便听不懂唱词,沈璁也是读过书的。

他知道项羽跟虞姬的结局,也知道这出戏到底要讲什么。

甚至他好像听到了裴筱的画外音,正在告诉他,自己一定不会拖累他,就像当初虞姬自刎,诀别霸王。

虽然听不懂唱词,但小的时候,他念过诗,现在脑子里满是项羽在垓下赋下的那一句——

虞姬,虞姬,奈若何!

在台上虞姬拔剑前的那一刻,他猛地起身,背过身去,却躲不过身后那句字字血泪的唱词——

“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

他不懂戏,能听懂的也只有开头和结尾那么为数不多的两句,他知道,接下来,便是“虞姬”在这一折戏中最后的一句唱词——

“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像是在躲避什么似的,在裴筱唱出这最后一句之前,他大步朝厅外走去。

锣鼓声,歇了。

裴筱没有唱下去。

是裴筱自己说的,一定会照顾好自己,会等着他回来……

一定会的……

一定会的……

沈璁想着,在裴筱看不到的地方,泪流满面。

他伸手掀开门前厚重的棉布,深冬的冷气一股脑地拍进来,让他脚下一个趔趄。

“沈璁——”

这一次再传来的,已经是裴筱自己的声音,不再是方才台上的“虞姬”。

“我叫‘裴青’,‘青衣’的‘青’!”

望着沈璁的背影,裴筱其实也早就已经泣不成声。

在一声声嘶力竭的呼喊后,他没有看到沈璁回头。

直到那个背影走出大厅,消失在那块厚重的棉布帘子后面,他像是用光了身体里最后一丝气力,身穿一套最华美的行头,狼狈地跌坐在舞台的中央。

“这一次……”他趴在地上,小声地啜泣着,喃喃自语道:“别再把我忘了……”

而此时一门之隔,沈璁已经大步走出了园外。

刚才他没有回头,好像真如传闻中的“活阎王”那般杀伐果断,根本就没有心。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台上的人已经不再是《霸王别姬》里的虞姬,而是一个鲜活真实的裴筱——

是这辈子唯一那个让他动过心,生出软肋的人。

怎么可能舍得……

他知道,自己一旦回头,裴筱的眼泪就会绊住他离开的脚步。

可是他必须要走,裴筱才能活。

作为沈家的“人质”,可能是裴筱最糟糕的结局,但“人质”,至少有活着的价值。

他别无选择。

刺骨的冷空气和刺眼的阳光一道袭来,让他浑身一僵,头晕目眩,险些跌倒。

守在园外的保镖见状立马上前,眼疾手快地将人扶住。

“我没事。”沈璁摆摆手,“你快到后台去,把人接走。”

“教堂那边我已经打点好了,神父会留下一道后门,等着你们。”

保镖是他留下来保护裴筱的,成功护送出法租界后后,交给英租界里的一个神父,毕竟教堂已经是眼前时局下最安全的地方了。

这是他一开始就给裴筱留下的一条后路,眼下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也同样适用;外面守着他的眼线可能不会给政府面子,但不会在教堂里,在神父面前,做太出格的事情。

接到裴筱后,神父会找时机,想办法,将人送出上海,上次黑色中山装的男子带人在外接应,负责把裴筱送往西南边远离战火的地方。

这已经是沈璁能想到的,最后保护裴筱的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