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希亚(第4/6页)
近旁一个柜台上放着一件精细的仪器。它的形状有点儿难以形容,每个角度看都各不相同,由一片片泛着虹光的碎片镶嵌而成,就像介于玻璃和石头之间的物质。
“这是合成的,”我说,“皮塔的所有东西都是人造的、合成的,因为那里被水覆盖。他们从其邻国进口材料,然后把它们混合……”
我轻轻敲了敲一块小嵌片,这装置的空腔里就发出一种雷鸣般的声音。我把手指移到其他的嵌片上,音乐便像潮水般苏醒,流淌而出。在我的触碰之下,旋律轻盈缥缈,但当我的手指触到一块玻璃嵌板时,鼓声响了,所有嵌板嵌片都仿佛被一种内在的光芒照亮了。
“这乐器能发出水的声音,为背井离乡之人一解乡愁。”我说。
当我看向他时,他正犹犹豫豫地对我笑着。
“你喜欢它们,”他说,“所有的地方,所有的东西。”
“是啊,”我说。我还从没有这么想过呢,“我想我是喜欢的。”
“那荼威呢?”他说,“你也喜欢荼威吗?”
当他念出故乡的名字时,流畅的音节中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安逸舒缓,这很容易让人回过神来:尽管能流利地说枭狄语,他却始终不是我们中的一员。他是在冰天雪地里长大的,家里面用硫黄石照明——说不定做梦时也是说荼威语的。
“荼威。”我重复了一遍。那个北方的寒冷国度,我从未去过,却学过他们的语言和文化,看过他们的图片和影片。“冰花,还有铅混玻璃建成的房子。”荼威人喜欢错综复杂的几何形状,喜欢鲜艳的色彩,在雪地里可以一眼看到。“飘浮的城市,一眼望不到头的雪白。嗯,这些都是荼威让我喜欢的地方。”
他看起来有些伤感沮丧,不知是不是我的话让他想家了。
他拿着我给他的那把短刀,把它反过来,用手指在刀刃上试了试,然后握住了刀柄。
“这武器,你给得太轻易了,”他说,“我可以用它来对付你的,希亚。”
“你可以用它来对付我,”我平静地纠正他,“但我觉得你不会那么做。”
“我想,你可能在骗自己——关于我是什么样的人。”
他说对了。有时我很容易就会忘记,他是关在我们庄园的囚犯,我和他在一起时,也会忘记自己本该是看守的角色。
但是,如果我现在如他所愿,放他走,让他带着哥哥回家去,我的余生必定会在痛苦中度过。就连这么想一想,我都觉得无法忍受。我已经那样活了很多季了,太多尤祖尔·扎伊维斯因我而死,太多来自利扎克的隐蔽威胁,太多在他身边半醉半醒的夜晚……
我沿着小过道继续走:“去找游吟者吧。”
在我爸爸忙着把利扎克塑造成一个魔鬼的时候,我的教育是由敖特佳全权负责的。她常常把我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的,遮住那些折磨我的阴翳,然后带我到那些父母绝不允许去的地方。
这就是其中一个,它位于沃阿城贫民窟的深处,那里都是断壁残垣,要么就是半塌不塌的屋子。集市也有,但只是把东西摆在毯子上面,一旦有人留意就卷包溜走。
阿珂斯拽着我的胳膊肘,经过其中一个摊位。紫色的毯子上放着白色的瓶子,已经撕开的标签仍然吊在上面,沾满了紫色的细绒毛。
“是药吗?”他问我,“看起来像是从欧尔叶来的。”
我只是点点头,不太想说话。
“是治什么病的?”他又问。
“Q900X,”我答道,“就是人们常说的‘极寒疫症’。你知道吧,那个影响平衡。”
他冲我皱了皱眉头,停住了。我们就站在过道里,庆典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那是可以预防的,你们不打针接种吗?”
“我们是个很穷的国家,你明白吗?我们既没有真正的进口贸易,也没有足够的自然资源来支撑国力。有些国家会给予援助——比如欧尔叶——但那些好处总是所及非人,并非按需配给,而是按身份地位来获得。”
“我从来……”他停了一下,“我以前从来没想过这个。”
“你干吗要想?”我说,“这不是荼威人首要考虑的事。”
“虽然家境尚可,但我也是在穷地方长大的,”他说,“这是我们的共同之处啊。”
我们之间竟然还能有共同之处,这事看上去挺让他吃惊的。
“你就没有什么能帮这些人的?”他说着,比了比周围的大片破屋子,“你是利扎克的妹妹,难道你就不能——”
“他不会听我的。”我一下子剑拔弩张。
“你试过了?”
“你说得倒容易,”我的脸微微发烫,“好像把我哥哥叫来开个会,跟他说他的整个统治系统都要改,然后他就会听。”
“我没说那容易——”
“枭狄贵族是我哥哥用来隔绝反叛起义的安全线,”我说着,脸上更热了,“作为对他们忠心拥戴的回报,利扎克给他们药品、食物,以及其他人无法企及的财富。如果没有这些人将他孤立保护起来,他会死的。而鉴于我的诺亚维克血统,我也得跟他一起送命。所以,不,不行……我可担不起拯救枭狄的穷弱病残的伟业!”
我语带愤怒,内心深处却因羞愧而战栗不已。敖特佳第一次带我来这儿时,街巷里的饿殍气味让我差点儿大吐特吐。我们走过去的时候,她用手捂住了我的眼睛,我没能走近一点儿去看。这就是我——利扎克的鞭子,格斗高手,看一眼死人就要吐的懦夫。
“我不该提起这些,”阿珂斯说着,将手温柔地放在我的胳膊上,“走吧,我们去见见那位……游吟者。”
我点点头,继续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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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迷宫般的狭街窄巷深处,有一条漆着复杂蓝色图案的低矮门廊。我敲敲门,门便“吱呀”一声开了,门缝里飘出蜿蜒的白烟,闻起来就像烧煳了的糖。
这地方让人不禁屏息,感觉神圣——从某种角度上说,它也的确如此。敖特佳就是在这里带我第一次接触了枭狄历史,那是好几季以前的事了,当时也是巡游庆典的第一天。
一个身材颀长、面色苍白的男人开了门,他的头发剃得很短,薄薄一层贴着头皮。他抬起双手,笑了起来。
“啊,诺亚维克小妞,”他说,“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你带来的这位是谁?”
“他是阿珂斯,”我说,“阿珂斯,这就是游吟者——至少他自己愿意人们如此称呼。”
“你好。”阿珂斯说。他的姿态变了,那种战士的感觉不见了,他一定有些紧张。游吟者笑得更开心了,示意我们进屋。
我们走进了他的起居室。屋顶低矮弯曲,最凹处挂着一盏明亮的夜珠灯,阿珂斯只好弯腰驼背才不至于碰到头。屋子里有一个生锈的炉子,烟囱伸向唯一的一扇窗子,向外排烟。我知道地面是夯实的泥土,因为小时候被这素净的织毯刺得腿发痒,所以偷偷掀开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