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攀附

活了十六年, 贾迎春对她的生身父亲是什么人早已心里一清二楚。他贪财好色,贪慕虚荣,又喜好附庸风雅,身上却没什么文人风骨, 最爱做仗势欺人, 强抢人家字画古董的事儿。

对老太太,他不算好儿子, 并无多少孝顺之心。对他们这些子女, 他也不算好父亲。

从前琏二哥和凤姐姐管着家里的事, 老爷有事就找二哥, 无事就当没这个儿子。她和琮儿更是让他一年半载也想不起来一回, 偶然想着了,叫他们过去问几句,不是嫌她不似三妹妹一般会说话有本事, 就是嫌琮儿不似宝玉一样, 能得老太太的欢心。

那年凤姐姐和宝玉忽然病了, 到快不行的时候, 连二叔都觉得没希望了, 老爷还忙前忙后各处找办法。她看在眼里, 以为往日都是她错怪了老爷,其实老爷心里还是疼他们的。

可一辈子才有一次的上心,哪里抵得过十年如一日的冷待?

贾迎春自知同是姨娘养的,她姨娘死得早,不比三妹妹的生母赵姨娘,虽然人人都说赵姨娘不晓事爱闹腾, 可有这么个厉害的姨娘在, 三妹妹人又出息, 得老太太和二婶子的喜欢,哪儿有人敢小看她?

她便不同,姨娘早早没了,老爷不看重,太太也懒得管,没人给她撑腰,她自己心里也没有底气。天长日久,她便越来越不敢说话,不敢做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幸而老太太也疼她,把她接去养着,还有在二婶子那边住的几年,都算清净日子。

后来,大姐姐回来了,开始教她和三妹妹四妹妹各样的道理,看她身边的奶娘丫头不好,便替她出头,回禀给老太太,该教训的教训,该打发的打发,让她使唤起人前所未有的顺手起来。

大姐姐教她,她自己不立起来,别人帮再多也无用。

她不想辜负大姐姐的一片苦心,壮着胆子开始学大姐姐和三妹妹行事,果然下人们待她愈发恭敬,连老太太和二婶子也比往日多疼她些了。

大姐姐出阁之前,特求了老太太,让她住在大姐姐住过的东厢房里。说大姐姐出阁之后,家里所有姐妹,她居长,就该她住。

老太太答应了。

她住到了荣庆堂正院的东厢房。

这里以前住过宝玉、大姐姐,是她从来没有想过她能住的地方。

年初凤姐姐小产,不能理事。二婶子让大嫂子和三妹妹管家,凤姐姐又提出让她和四妹妹也去。

她也从没想过她还能有管家的一天。

每日过去坐在议事的地方,她先还不敢开口。后来三妹妹和大侄女要定什么事之前,都先问她的意思,她不得不学着去做决定。

三妹妹私下和她说:“二姐姐,管家的机会难得,还是二嫂子特提了你,你这样如何对得起二嫂子?还有从前大姐姐在家推着你走,难道大姐姐不在家,你就不往前走了?你在自家都不敢说话,将来到了别人家,就任由下人们糊弄你不成?”

她是做姐姐的,不能总让妹妹替她操心,给她出头才是。

贾迎春这么想着,逼自己一日比一日更胆大,更能开口。没过几个月,荣国公府上下大小奴才都不再敢小看她半点儿。

她喜欢现在的她远胜喜欢从前的她。

但谁知道好日子就这么到了头呢。

琏二哥在外娶了二房被发现,凤姐姐和离走了,老太太忽然让老爷和二叔分家,二婶子、大嫂子、三妹妹、宝姐姐、琴妹妹、李大妹妹李二妹妹都走了。

老爷和太太当了家,家里的大小事她再不敢管。她怕老爷,也怕太太,怕有一点儿半点儿的不是就会遭到训斥责骂。

老太太这几个月断断续续病着,她不想让老太太再为她的事和老爷太太起争执,所以在太太那里受了委屈,只要能过得去的,都不叫老太太知道。

她还住在老太太院子里,不管在太太那儿怎么样,回来还是能和云妹妹四妹妹邢大妹妹说笑,在自己屋里也有一份清净。

可她到了该出阁的年纪了。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没有女孩儿家自己说愿意还是不愿意的余地。祖父祖母能管,但若父母心意已决,有多少长辈愿意为了孙辈的婚事和儿子翻脸?

若一家子真翻了脸,父母不肯在婚事上出面,纵老太太给她寻着什么好人家,她也享不着那个福气。

听着贾母一句一句把贾赦问得无言可答,贾迎春只是在旁低头,看着她今日过年穿的洋红绣牡丹银鼠皮裙和小指上戴的绞丝金镶珍珠的戒指。

这一身是今日妹妹们一起给她打扮上的,人人都夸好看。

就当这几年的好日子,是她一辈子所有的福气都用尽了罢。

贾母正说到贾赦选女婿不精心,贾赦十分不服,说:“老太太才想着二丫头的大事,我早想着了,老太太反怪我不上心?孙绍祖正在候缺题升,等他的官儿下来,就是又有世职,又有差事。大太太才刚说得对,二丫头一过去就是四品诰命。而且孙家只有他一人在家,二丫头性子一向软弱,这一去直接当家,只用相夫教子,又省事、又省心,怎么不算一门好亲?就是咱们家也能多一个做官的女婿,本便是世交,如今互相照应,岂不两全其美?”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又道:“孙家的事,儿子自会查明了来回老太太,还请老太太和二太太说,不必让她操心了。”

贾母深知贾赦这是和她较上劲了。她心里窝火,但为了贾迎春的前程,便勉强忍气,说:“你若还认我这个娘,就听我说几句。”

这话认真说起来就严重了,贾赦忙道:“不过是儿女婚事,老太太何须动这么大的气?您说,儿子听着就是。”

被贾赦这一堵,贾母心中一噎,险些说不出话。这时鸳鸯也顾不得在贾赦面前避着了,忙给贾母顺气。

贾母连喝了好几口茶,才觉得缓过来些,重重一叹,道:“你一向对我有不满,行动要和我置气,别的事上就罢了,可不能拿孩子的大事这么着。你说孙家在兵部候缺,等他补上了官儿,再怎么着也是武官。咱们家就是军中出身,还有那些亲戚们,还缺他一家在军中?你们父亲在的时候,就想让你们读书,从科举出身,方是让家族绵延不绝之道。可惜东府里敬大老爷无意做官,人也没了。你是从你父亲走后袭了爵位,就再不肯正经读书。二老爷被赏了官儿,也不能去考了。再下面一辈,珍儿琏儿两个是不行了,宝玉琮儿几个前程还难说。自家人不行,往外头找女婿,你不找那些读书进益的人家,却还往世勋武将之家找,这成什么?”

见贾赦无话,贾母越发要多说些:“今年便是大比之年,三四月春闱。本来元春出了宫,我想让她等到今年选个人家,偏她等不得了,冯家也不错,合该她的缘法在这里。你平常自觉袭了爵位,比二老爷强,怎么迎春是你的女儿,你给她找的这个人,倒比冯家不如这么多?元春的女婿以后有三等将军世职,孙绍祖只有四品指挥,元春的女婿过年才十九,孙绍祖比他大九岁!你说说,这哪里比得上?等到四月春闱完了,从落榜的举子里随便找一个没成婚的,都比这孙绍祖强!只怕咱们家还抢不着呢。若抢着一个给迎春做女婿,以后琮儿考中,也好和他姐夫互相帮衬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