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星夜厚涂,恒存于小蝉窸窣的仲夏。

蜗牛伏卧老旧窗台慢速蠕爬,踽踽独行,悄然兜转半个圆周圈。

这时,木窗被人对向拉动。

热气猛然涌出四角楼窗,蒸腾弥散,蜗牛受惊缩蜷身躯,避藏自身柔软在脆壳中,只留一对触角在外,观察着欲落无处的水汽。

时眉抬手关掉花洒。

湍急水流声戛然而止,浴室陷落阒寂。

她趿拉上拖鞋,随手裹了件浴袍。

浴袍有些旧了,也不够长,随她脚步挪移的动作,袍子下摆隐隐飘开细缝儿,怯怯露出丰腻纤白的腿侧线条。

走到盥洗盆前,她抬手用指背擦拂了下镜子,雾气抖落,镜面仍残遗着层混乱水迹,朦胧暄映出女人的年轻面容。

也照清她修美的脖颈肌肤上,

难以消解的淤痕。

对着镜子左右查看半天,她探手从柜上取下化瘀药膏,挤在指腹,仰起下颚轻揉涂抹在脖子上。

但还是,“嘶…”

挺疼。

徐嘉志那王八蛋,下手真狠。

烦躁地扔开药膏,时眉双手掐腰瞪着镜子,一瞬间不可遏制地回想起白天岑浪的话,更加气不打一处来。

……

“不想跟我传办公室绯闻,就别乱动。”

怎么听,

都是求他配合的词句,

却生生被她唇舌揉捏成带有威胁的字义。

岑浪一时没有动作。

火星灼烫烟丝寸寸烧卷,走势幅度稀弱,愈渐燃化成将断未断的灰色,摇摇欲坠。

当时眉强行调换两人站位,局势便在刹那间扭转。上一秒不算友善的谈话与针锋互斥的磁场,被这一刻猝不及防的肢体接触全盘搅碎,彼此都想制衡对方的这场较量,已然在失衡的瞬间变了味。

这是完全不合时宜的。

她上身前倾,一手捂着岑浪。

目光穿越他身后的浓茂绿植,眯眼盯向对面的两男一女,看了一会儿后,轻浅讽笑了声。

落在他耳边的一声笑。

她的眼神没有挪动位置,仍窥探着后方,嘴唇却努力探寻他稀微泛红的耳骨,虚声虚气地送出字音:

“让你划掉我的名字,是为你好。”

“你会后悔用我的。”

她在坦述的同时,甚至抵得更近。

斜落地上的双人影,充分记叙着两人当下紧密贴靠在一起的事实。彼此接触的部位激增热度,轻易刺透衣料,不受阻隔地源源倾泻给他。

她绝不柔软。

嘴角牵挑的弧度名为讥讽,眼尾眉梢是硬气,

还有一点,不知所谓的轻率。

可是。

唇上她掌心的触感是柔软。

抚触在他鼻骨的拇指指腹细腻绵凉,他的唇温,被她指根淡弱的乌梅香浸透,甜涩似坠挂在初夏雾带里的湿漉莓果,饱满,丰沃,生机勃勃。

岑浪觉得嗓子发干,忍不住微滚喉结,听觉神经敏锐读取到她发声前有意克制的气音,

她说:“毕竟,我名声很差的。”

气味、体温、触觉、声音,一切感官似被她恶劣剪断串连玻璃珠的绳线,珠体霎时崩弹,如露四散地飞溅,他无比矫健的行动力被这份冲击谋杀得彻底。

他站在那里,几乎忘了反应。

直到。

烟头灼热指尖的一瞬,岑浪像是被烫醒。

随着烟灰萎然断落半截,他迅速回神后仰脖子,紧紧皱着眉,抬手施力扣住她的细腕,毫不迟疑地将她的手掌从唇上拎开,脊背绷得极为挺直。

岑浪没有这样被动过。

他从未跟哪个女人,

甚至不会跟任何人产生如此越界的肢体接触,

他绝对讨厌的。

而在被迫成为接受方的此刻,比起强烈的抵触感,他感受到更多的是一种古怪。

前所未有的,异样的古怪。

他压低视线,捕捉住她也直视过来的双眼。

然后在她的眼里,

看清了他自己。

看看他这幅样子。

耳根被她的呼吸炙烤熏红的样子,

一脸警觉的怪异样子。

岑浪立刻甩开她的手腕,后退几步,转身掐了烟头,默不吭声注视着鹤望兰外交谈的男女。

时眉却根本没察觉到他的异样,以为他也迫切吃瓜,挑了挑眉,跟着走过去站到他身侧。

只顾着对面的她当然不会注意到,

身旁男人在她又一次靠近时,下意识往旁边挪了两步,从来缺乏情绪的眼底泄露一点不自然,不自然地在她看不见的时候,揉捏了几下发烫的耳朵。

大鹤望兰横亘摆排成列,分割露台,植株长势盛茂如林,极好掩蔽起两方阵营,但阻不断彼端这场针对时眉的批判言谈。

“听说魔女手握大把客户资源,光靠熟人介绍都能赚得盆满钵满,原来是靠这么差劲的职业操守,才混上的业绩最佳代表。”矮个律师很快跟上附和,

“她这种人怎么还能被集体选进协作组?”

协作组会在年底参战红圈所大型辩论赛,胜出方将斩获“年度律师明星奖”,换句话说,组内成员都代表各家律所的专业实力及业务水平,是口碑,更是招牌。

矮个想不通,如时眉这般行径恶劣的无良律师,怎么还能得到这么多人的推崇,纷纷上票给她,送她进协作组。

她不应该接受集体群嘲吗?

“谁让人家时律有张巧嘴呢。”

短发女律倚着露台栏杆,阳奉阴违,

“场面话信手拈来,再难搞的甲方也能被她哄开心,不但甘愿掏钱让她打官司,还有一个算一个都反过来捧着她。人家那套圆滑处世摆在那儿,要想搞搞人心轻而易举,咱们可学不来。”

岑浪淡去情绪,敛低眼,略微侧头看着时眉。

她看上去很平静。

令人感到不适的带刺话语,完全没有为她制造半分不痛快的恼意,如此冷静又明艳,没有在意。没有心。

仿佛感应到旁侧投来审量的目光,时眉扭头回望他,双手交叉胸前耸耸肩,转身走去里面后靠在墙上,嘴角翘着歪了下头,口型默声告诉他:

“还有呢,接着听啊。”

“批判”的确还没完。

“还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背头对窗正了正领带,远观自己的“完美仪表”,顺势嗤鼻冷嘲一句,

“想进去的挤破脑袋也没戏,不想进的接连两年被票进去。我要是她,既然没兴趣就干脆退选让位,何必装出一副清高样儿。”

短发女律调笑接话:“李律别灰心啊,我猜魔女今年肯定还会拒绝入组,毕竟为律所争荣誉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她绝对不会做的。”

她举了举手中的咖啡杯,“反正咱们在候选名单里,等她把位置让出来,大家就都还有机会。”

“不好说吧,现在协作组的事交由五楼的岑律师全权把控。”矮个语气存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