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要抱多久

“以后没人再敢骂你了。”

明明是句不着边际的承诺,偏偏辛钤说得确信笃定。

耳边是男人震荡规律的心跳,一下下砸在耳膜,细微的震动和噪点都清晰如斯。

或许人都是矫情的。

得了安慰,反倒更委屈了。

辛钤的怀抱太舒服、太安心,撇去那些沉沉浮浮的算计,不失为一方清净地。

燕泽玉吸吸鼻子,哭过的眼睛酸涩难受,太阳穴也突突地疼。他恹恹地将脑袋重新埋进男人怀里。

好难受——

眼角不断涌出清泪,落到辛钤胸口的衣服上。

似乎是听到他细微的呼吸声,按在他后脑勺的大掌微顿,安抚似的顺了顺青丝。

辛钤身上有股子凛冽冰雪的味道,混合着皂荚香气。很清淡,贴近了才嗅到些许。

起初闻起来有些突兀,但后来又觉得本应如此——

辛钤本就是这样清冷的人,云烟过客似的,万物不入其眼。

可这样无情无欲的人却会帮他上药、拥他入怀……

但这人是辛钤——辛萨的太子啊!

破碎城池上干涸泛黑的污血,难道没有辛钤的手笔吗?

那些肆意屠戮的模糊却可怖的面孔中,会不会也有这张英俊得摄人心魄的脸呢?

燕泽玉的脑子里混沌得像是被人劈成两半,迷糊发昏。

他扶额抬着脑袋,眯眼打量男人。

“我刚才骂你了——”

少年抿过烈酒的唇上覆了薄薄一层水渍,清透漂亮,唇珠饱满嫣红,像是东海进贡的上好红珠。

含糊不清的话语间,窄红的舌尖隐约可见,藏在洁白皓齿后,仿佛撩拨的在心尖儿的轻羽毛。

辛钤只是垂眸望着他,视线从红唇到眼眸,寒潭似的眼底浮动着令人看不懂的情绪。

像是在透过他看别的什么人。

这种光怪陆离的错乱感并非第一次出现,若是细细翻阅从前的画面,到处都是有迹可循的蛛丝。

那日初遇,被裹在麻袋里拖拽得奄奄一息的他遇到了辛钤。

男人英明神武,高头大马,牵着缰绳,轻飘飘落下一眼。

起先,纯黑的眸子极尽冷漠,仿佛他是只随时能捏死的蝼蚁,但在那凤眼移开时却带了抹迟疑。

当时他并不懂这份迟疑是什么。

疼痛、寒冷和屈辱包裹着他,把他往窒息的水底拉。

气若游丝的他没抵住大脑深处的疲倦,缓缓闭上了眼。

一片黑暗里,有熟悉的鞭子将落的风声。

但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未袭来。

他听见男人说“住手”,声音低沉凛冽,像落在伤口上又融化的涔凉的雪。

辛钤当时为何要救他呢?

明明只是一个下。贱的晏国俘虏,死了也无关紧要。为什么要说这句阻止的话呢?

“你在看谁?”

透过我的眼睛,你在看谁?

大抵是酒壮怂人胆,燕泽玉第一次如此不加掩饰地问了出来。

直接、尖锐。语调也不复方才的黏软。

但当他的视线划过男人忽而冷凝下来的神情和抿直的嘴角,才骤然回过神来,醉意也吓散了大半。

这不是他该问出的问题。

他只是亡国之后、丧家之犬,寄人篱下,得一时庇佑,甚至复国有望……

无论这份运气是为何而来的,他都应当三叩九拜、感恩戴德的。

他根本、没资格要求这么多。

可为什么,看见辛钤淡漠的神色,心里还是难受,如鲠在喉。

辛钤把他当成谁?

他能肯定,男人一定听见他问的话了。

但辛钤只是挪开了望着他眼眸的视线,转而看向沉木桌上的药瓶子。

男人什么也没说,却比开口更让人压抑。

辛钤眉头微蹙,狭长的凤眼低沉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明明辛钤的手还是轻抚在他身后,明明两人还是如此贴近的距离……却仿佛远隔山海、浓雾四起。

燕泽玉悻悻垂下脑袋,密密匝匝的眼睫敛阖,将眼底的情绪尽数掩盖了,刻意忽视掉胸口的沉闷。

“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他道了歉,也低了头——他应该明白自己是什么身份。

见男人面色仍旧不愉,他眼皮颤得厉害。

手臂悄悄抬起,似乎小心翼翼试探着,见辛钤没有拒绝的意思,继而搂住了男人劲瘦有力的腰。

辛钤的腰很细,却并不显得瘦弱,相反,是硬邦邦的,肌肉紧实,线条流畅,仿佛一柄暂时入鞘、随时待命的利刃。

燕泽玉起先只敢虚虚环抱着,等了一会儿,没等到辛钤将他拍开,才慢慢将手搭实了。

暗自吸了口气,燕泽玉窝在男人怀里微微仰起头,“我眼睛好疼。”语调软糯,细声细气地撒娇,希望辛钤能略过他刚才的胡言乱语。

燕泽玉也没骗人,刚哭过的眼眶的确酸涩,眼皮可能是红肿,沉重得想立马闭上。

辛钤垂头望了眼投怀送抱的人。

感受着腰间从未有过的触感、力道,注视着少年略微抬起的、轻蹭他胸口的脸颊——视线最后略过那双波光潋滟的杏眼。

那个骄傲矜贵的小家伙缩进了龟壳里,换上了一副连少年自己都陌生的谨小慎微的模样。

像自知犯错的小猫,怯生生地讨好。

少年明明刚哭过,眼角的红晕压都压不住,却没再跟他拌嘴。

而是安安静静靠在他肩膀卖乖,驯良、温顺。

演技拙劣透了,辛钤有些失笑。

如果告诉少年,他的眼睛与自己一位故人很像的话。

他会哭吗?

辛钤真真切切思考过这个问题。

但还是算了。

小东西哭起来没完没了,不好哄回来。

男人粗粝的指腹擦过少年眼尾,施了几分力道,硬生生带出了几颗眼泪,风一吹,指腹冰凉一片。

“没有谁。我在看我自己 。”辛钤淡淡道。

他似乎撒了谎,又似乎没有。

燕泽玉的十七岁是醒不来的噩梦、是看不见尽头的荆棘,他当年又何尝不是呢?

一桩桩、一件件,仿佛历史重演。

透过燕泽玉那双清透的眼睛,对方曾经遍布伤口的瘦弱身形似乎与七年前的自己重合了。

就连那一声声‘野杂种’的辱骂也犹言在耳。

“离开的亲人不应该成为别人攻击你的软肋,他们将是你灵魂深处的最坚硬的武器。”

薄唇开阖,男人的语调寡淡,无甚起伏,可字字句句都藏着力量。

燕泽玉愣了几秒,还未回神时又听见辛钤开口道:

“想知道我的眼睛为什么不是寻常碧绿色吗?”

燕泽玉的视线跟随男人的话语移动,撞进那双古井寒潭似的纯黑眼瞳。

辛萨族人大都是碧色眼眸,可男人却……

这的确怪异,初遇第一眼,燕泽玉便想过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