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能够亲耳听闻自己的身后事, 实在是世所罕见的荒唐缘法。
姜锦之前没有刨根问底。她虽然想听,但却也没到抓心挠肺非知道不可的地步,凌霄在她去世后又定然伤心, 她不想无端再惹起伤心事, 也就没有追问。
眼下情形却不同了。
她迫切地想要知道这一切。
尽管她一无所知, 但她总觉得那会是一把解开心结的钥匙。
只是……
她为什么这么想要解开心结呢?
姜锦看着正酝酿措辞的凌霄, 视线落在她身上,眼睛却是放空的,一阵出神。
两辈子了, 她还是对裴临产生了好感。
人总是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可这一次,姜锦觉得他终究是不同的。
她至今都记得,前世那一箭射向她之际,裴临微怔的表情、他迟滞的动作。
都是爹生娘养的血肉之躯,又有哪条铁律规定了, 一定要用自己的鲜血去证明爱存在吗?
道理是这样的,可是姜锦却没有办法不在意。
哪怕是一点足以证明不那么爱的细节, 她都很在意, 何况生死之间的大事。
她无法容忍感情里的不纯粹,这才是他们真正越走越远的原因。
而这一回, 突厥追兵转眼将至,她与裴临带着一小撮人断后。
同样的并肩作战, 同样的情势危急……
凶险的一箭朝她面门袭来, 姜锦几乎以为, 自己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前世那箭,只是清扫残兵败将时飘逸的游矢, 与之相比, 这一箭是那突厥的阿史那执乌追击途中亲手射来, 是真正要命的东西。
身边唯有一个裴临,而这一世他们的交情不过了了,还远比不上前世那时的感情深厚,姜锦的脑海中,压根就没有存在过谁会为她挡箭的设想。
可在她下意识屏住呼吸,试图持剑做最后的抵抗之时,他的背影,却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她的视野中。
像一封陈年的信,辗转多时才寄到她的手边。
紧张之下的心跳有如鼓点轰鸣,姜锦只觉浑身血气都冲上了头颅。
她大喊:“你在做什么!”
这一箭的力度并非游矢可比,而他们为了方便撤回范阳,没有佩太重的甲胄,不过一身铁皮软甲、一件披风。
谁都是会痛的。
天边薄日将暝,地上残雪未消,姜锦清楚地听到了裴临齿间逸出的闷呼,看到了他颤抖的左臂。
蜿蜒的鲜血顺着薄甲的缝隙漫溢而出。
他背对着她,抬手折断了身外那截箭柄,随即抬起左边的臂膀,头也不回地后退几步,依旧挡在她的身前。
愤怒、震惊、还有她自己都读不懂的悲恸……数不胜数的晦涩情绪笼罩,姜锦几乎失去了所有的意识,也分不清脸上的是泪还是溅洒的鲜血,只凭本能行事应对接下来的追兵。
怎会如此?姜锦想,他怎会如此?
马蹄哒哒,从他们的身后传来,天无绝人之路,先前化整为零,有一部分人先回到了范阳,搬来救兵赶来驰援。
否则以裴临的伤势,都不必等突厥人追上,直接就死在路上了。
逃出生天、危险解除,姜锦却没有办法冷静下来,她心底的震颤未曾止歇,连呼吸时,都觉得喉间弥漫着和裴临身上散发出的铁锈气如出一辙的血腥味。
在看到他被赶来的救兵妥善接回、送去医治后,姜锦一路积累的疲累和伤痛才终于爆发,她心下一松,竟也是晕了过去。
前世今生,似曾相识却又截然不同的一幕幕画面,在她的眼前反复盘桓,挥之不去、牵绊始终。
直到成为梦魇。
凌霄纠结多时,她抬头,瞧见姜锦的神情,心一横,开口道:“我说了,姐姐不要难过。”
姜锦便也抬起眼眸,她眼尾发红,握紧了凌霄的手腕,“你说。”
凌霄抿了抿唇,像是做了一个很艰难的决定。
她说:“姐姐过世不久,裴……裴节度也去了。”
姜锦愣了一瞬,回过神时,才发觉已然把凌霄的手腕攥出了醒目的红痕。
她松了手,低低道:“抱歉,抓疼你了。他怎么了?是去淮西的时候出了差错?”
这是姜锦唯一能够想到的原因。
局势晦暗扑朔,像裴临这种人,在最意气风发的时候战死沙场,其实算是一个好下场。
“不是的,”凌霄的情绪同样低落,她喃喃道:“他和姐姐过世的原因,是一样的毒发。”
闻言,姜锦的神情终于凝滞了下来。
凌霄能看见,她十根手指铁钎似的要楔入被里,几乎能把锦被攥破。
既而听见她一字一顿地问:“为什么?”
凌霄的话音飘忽,像是陷入了漫长的回忆。
“自姐姐你走后,他没两日便称病不起,起初,我还以为是他乔装声势、假作哀恸。可是后来,我看到元柏日日皱着眉,下人连经过他的院前都会被苦药的味道呛到。”
“我拦下元柏,他见我还是对裴节度很是不屑,与我打了一架。”
“后来,他告诉我缘由,他说夫人所中之毒难解,早在前几年,请来那么多郎中,毒症还是越来越严重之后,裴节度便……”
姜锦平静地听着自己身后发生的事情,就像在听与己无关的戏文和故事。
她又想到了之前某日的梦。
裴临在她冰冷的身体面前吐了血,当时姜锦只道是一场梦,可如今想来,未必是梦。
毒症……
姜锦像是猜到了什么,声音却异常冷静,仿佛没有任何的情绪波动,“凌霄,你别告诉我,他是在为我试毒。”
她的唇角忽然弯了弯,讥诮地说:“你知道吗,这句话我自己说来,都觉得好笑。”
凌霄没有料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她默然半晌,才轻轻点了点头。
凌霄道:“箭镞上的毒素复杂,当时请来那么多郎中,姐姐的毒症却还是日渐严重,裴节度……用当年那支毒箭自伤己身,多年奔波,亲试了不少稀奇古怪的药方。”
说着说着,凌霄的眼圈也红了,她说:“我不为他动容,这都是他该为姐姐做的,我只是觉得很惋惜,那日……哪怕姐姐多撑上一日两日,元柏从南诏送来的解药就赶到了……”
姜锦听着,双目轻阖,好一会儿才再睁眼。
先前的那些因精力不济忽略了的细节,终于在隔世的今日浮出记忆的水面。
他身边的浅淡药香,还有每回来的匆匆一瞥……
裴临从不在她面前久留,她那时只道是他事忙疲累,无力再应付她。
现在再想来,终于琢磨出一点和那时她面对他时差不多的情绪了。
——她不愿在他面前露怯,他亦然。
积年的冷待背后,他却能舍身为她试毒,多么感人肺腑啊。
她压下唇角讽刺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