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裴临以为是自己的梦尚未醒。

记忆苏醒的上一个瞬间, 前世亲历的一切,也正在他面前一幕幕轮番上演。

她张扬的笑,她寂然的唇角, 还有日后削瘦的轮廓。

不……

知道了失去会有多痛的人, 无法接受这样的变化在这一世重演。

所以, 当那倒映着寒光的箭镞破风而来, 他的呼吸几乎都停止了,身体的本能却比一切需要思考的反应更快。

他毫不犹豫地以身为盾,挡在了她的身前。

裴临当然知道这一箭会有多凶险, 而战场上瞬息万变,他并不确定,自己会不会死。

或许会吧。

若是这一次如此早便折戟沉沙,或许也算是一种报应。

他知道她困守长安的日子是怎样的。

若她从来就长在四方的宅院里,若她本就不是翱翔大漠的鸟, 一切或许可以有转圜的余地。

可她不是。

她是向往长空的鸟,却因为他的失算, 不得已折了翅膀, 落入猎人的囹圄。

正是因为懂得,所以他才不敢面对。

此时此刻, 感受着眼前人温热的鼻息,裴临还以为这是纷杂梦境的余韵。

这个梦太过美好。

她离他太近了, 近到她的呼吸就拂在他的面颊。

而温软唇瓣也落在了他的鼻骨之上, 轻飘飘的, 一会儿就飞了起来。

裴临缓缓掀起眼帘,他微张了张唇, 似乎是在分辨眼前到底是真是幻。

可是很快, 望着她清明坦荡的眼神, 他便知道,这不是一场梦。

前世苟延残喘的最后那年,她连他的梦都不肯入。

他也并不敢做这样的美梦。

察觉到裴临醒转,低头伏在他眼前的姜锦却没有羞涩遁走,更没有偷亲后的心虚。

她只是很自然地弯了弯唇,轻柔却又毫不客气的吻一点一点继续落下,从他的鼻梁,再到鼻尖。

即将唇瓣相贴的瞬间,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忽然抬起,抵住了她还要继续靠近的唇。

他说:“别动。”

裴临声音喑哑,眼神更是晦暗不明。

他的眼底有欣喜的神采,可是眼里眉梢间,却又像被兜头一盆凉水泼了个扯头彻尾。

他该开心的。

可他开心不起来。

本欲待战事终了、便自行坦白,但眼下此情此景,叫他如何张得了口?

裴临闭上眼,他强行压下心头滚沸的冲动,低声道:“若只是同情我,那便请姜娘子出去罢。”

不知是不是姜锦的错觉,她总觉得,裴临的话音在抖。

“我为什么要出去?”明确了自己的心意之后,姜锦很是坦然,心情也很好:“那夜你的话,我已经想好了给你回应。”

给谁回应呢?战场上的性命相托,终于衬得前世那人无地自容,让你决定将真心交付于这一世的人了吗?

情绪波动,左胸的伤口也剧烈地在痛,裴临无比清醒,也无比痛苦。

他紧阖的眼睫无法自抑地颤动着,却不敢再睁眼对上她必然真挚的眼神,“某不是挟恩图报之人,姜娘子应当早已知晓。若是因为那一箭的话,姜娘子……大可不必,做出如此‘牺牲’。”

裴临一贯如此死犟,这确实是他会做出的反应,姜锦并不意外。

那晚他分明意有所指,却只敢指着花灯问她喜欢吗。

姜锦微微一笑,轻巧地拨开他仍旧抵在她唇畔的长指,却没跟个登徒子似的再亲他,只是垂下脑袋,用鼻尖轻轻碰了碰他的鼻尖。

她抬起头,慢条斯理地说:“那裴校尉是觉得,我就是谁救了我,我就会喜欢谁的那种人吗?”

他的声线低沉,仿佛还浸在血腥气里,“不是。”

姜锦发问:“那你有什么不敢面对的?”

她的声音沉静,离他的距离也变远了,大概是她直起身,没有再俯在他的身前。

裴临蜷在被子里的指尖微颤,安静了很久,他才终于缓缓抬起眼睫,看向姜锦。

她这会儿没再看他的脸,而是凝视着他左胸的伤处,稍稍有些出神。

裴临这才发现,姜锦的眼尾微红,像是哭过。

他愣了一愣,本能地想抬起手,却还是没动。

姜锦意识到裴临在看自己,她回正脑袋,认真地看着他说:“我没有可怜你,更不是因为同情,觉得是你救了我才做出这样的回应,我只是通过这次的经历,想通了一些事情。”

她说:“但我可能会有别的情绪,这段感情对你来说才是不公平的。”

前世的记忆和今生的遭遇一起塑造了眼前裴临的形象,姜锦并不意外他这辈子也会对她产生好感,正如她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他又何尝不是。

只是她确实觉得不公平,毕竟她多活了那些年,再面对感情的时候,不可能再如少年时那般真诚了。

就像那一箭,姜锦扪心自问,如果是向裴临飞来,她可能……也并不会像前世那般,觉得自己一定会拼了命为他挡下了。

那样掏心掏肺的感情,谁来都不会有第二次了。

姜锦轻轻叹了口气。

她这几句话说得含糊不清,然而裴临却把每一个字都听得分明。

姜锦的手就支在他的手臂旁边,裴临低垂眼眸,忽然隔着被子,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说:“好。”

从喉间滑出的简单音节重逾千钧,只一瞬,便压得裴临几乎窒息,痛得指尖都在发麻。

把那人……变成故纸堆里的灰烬吧,就像丢掉不开心的过去一样。

姜锦无从得知裴临内心波涛如泣,她只看见了他压抑着的表情,以为是他的伤处又发作了,赶忙起身,道:“怪我急躁,我……我不该这时强与你说这些。我去找郎中来……”

裴临的手却仍攥着她的手腕。他重伤在身,其实并没有什么力气,但感知到他的意图,姜锦便也没强行起来,而是又坐回了床边的杌子。

“都是不打紧的外伤,”他说:“别走,可以吗?”

姜锦一愣,她甚少听到裴临以这样渴求的、甚至于有些祈求的语气说话。

她抿唇一笑,点了点头,道:“好。”

她安静地陪着他,直到日落。

随后这几天,姜锦一直没走。左右照顾受伤的裴临这件事情,她轻车熟路得很。

前世,他也总是带着一身伤回来,她那时就想,他实在很像一条淋坏了雨的大狗,要她帮忙擦干毛发……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之后,姜锦猛然压下了心头的回忆,勒令自己不许再想下去。

否则这算什么?

没有记忆,如何称得上是同一个人?她岂不是……

内心正天人交战时,姜锦忽听外头有人通传,言道卢节度使前来探望。

卢宝川风风火火地推门进来,见姜锦在此,也不意外。

他眼前一亮,看着裴临道:“哎!年轻就是好,这才几日,就能下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