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姜小沫开逛下(第2/6页)

孝子不能剃头刮脸也是老例儿,胡子拉碴的姜小沫扛着引魂幡走在棺材头里,依着执事的嘱咐,一路上走街过巷嘴里得喊着点儿,以便让亡魂跟上。浩浩荡荡的队伍一路到了河边,姜小沫喊了声:“大伯,咱过浮桥了!”引着道队缕缕行行上了桥。走到一半,看见桥对岸的雾气中立着一伙人,高的高、矮的矮、胖的胖、瘦的瘦,一个个也是穿白戴孝,可没一个按规矩穿的,孝帽子歪着,孝袍子挒着,白孝鞋的后跟儿踩下去趿拉着,挑着眉歪着嘴,守着两口滚开的大油锅,锅边挂着一圈马勺。队伍里有眼尖的,认出对方是四合鱼锅伙的混混儿,此辈在陈家沟子鱼市上销声匿迹已久。打从姜小沫开逛,再到义合成摆酒开贺,重挑秉合鱼锅伙的旗号,也没见他们出来搅闹,怎么今天突然冒出来了?

按旧时的迷信之说,送殡的打死也不能走回头路。姜小沫接连四十多天没剃头没刮脸,整觉也没睡过一个,虽不觉乏累,却憋了满肚子的邪火,瞪着一双夜猫子眼,晃了晃手中的引魂幡,吩咐队伍继续前行。四合鱼锅伙的十几个混混儿见道队走过来了,立时分列两旁,从中闪出一条路来,让过两丈四的明镜,让过开道锣、官衔牌,什么“开路鬼”“打路鬼”“险道神”“夜游神”,一概让了过去。姜小沫心里纳闷儿,混混儿们惹是生非,必然是先甩话茬子,以言语降人,接下来要么三刀六洞往自己身上招呼,要么一言不合大打出手,这伙人拉足了架势,怎会一直按兵不动呢?

姜小沫这一个念头尚未转完,忽听身背后“当当当”三声响尺,十六抬的大棺材刚刚行至桥头,只见四合鱼锅伙这边走出来一个混混儿,高叫一声:“兄弟们,给老爷子铺金桥!”话音未落,众混混儿纷纷抄起油锅边的马勺,㧟满了滚沸的热油,你一勺我一勺地往杠夫脚底下乱泼。姜小沫暗道一声“糟了”,杠子手只是卖力气吃饭的民夫,可不比锅伙里的混混儿,不会拉破头那一套,热油来了能不躲吗?纵然穿着棉靴棉裤,泼上也是“滋啦”一下,转眼就透到皮肉上了!果不其然,一众杠子手立时乱了阵脚,何况木头桥板上沾满了油,要多滑有多滑,不等秉合鱼锅伙的混混儿们上前相助,十六抬的大棺材摇了两摇、晃了两晃,“咔嚓”一下倒将下来。以前的棺材不下坟坑不封钉,总计七根“子孙钉”,男子左四右三、女子左三右四,执事一边念着封钉诀,一边招呼孝子贤孙“躲钉子”,前六根钉子揳进去,最后一根钉一半,告诫后人凡事要留有分寸。此刻还没到坟地,棺材盖仅仅是掩在上边,随着大绳一松,棺材倾倒下来,上边的宝顶、棺罩连同棺材盖子,统统掉了下来。丁大头的尸身也从棺中滚出,掉在桥板上,沾了满身的热油。得亏扶灵的傻哥哥用瘸腿挡了一下,否则丁大头非得滚到河里喂了王八不可。姜小沫勃然大怒,扔下手中的引魂幡,冲上去踹翻了油锅。那伙人就是恶心人来的,眼见着一招得手,让丁大头尸首见天了,立马一哄而散,逃了个干干净净。

秉合鱼锅伙的一众人等岂肯干休,只等大寨主一声令下,就要追上去豁命。执事紧着劝姜小沫,过了正午就不能入土为安了,眼下得先办正事。姜小沫只得强压心头火,把油脂麻花的丁大头搭到路边,架起棚子遮挡三光,又命人去冥衣铺买了一身袍套靴帽给换上,再次装殓入棺,抬到坟地草草埋了。事后派人到处搜寻那天闹丧的混混儿,逮着一个算一个,抓到锅伙之中,哪只爪子泼的油,就把哪只爪子摁在油锅里炸透了!

这一通折腾下来,且不说担惊受气,单是大小节骨眼儿上花的钱,那都扯了去了!秉合鱼锅伙不仅揭不开锅了,还借了一屁股两肋的外债。别人担心没钱手短,姜小沫可不怕,拿他那对夜猫子眼一看,锅伙地下便有个银窖,估摸是以前那位大寨主埋下的。等到深更半夜,他将傻哥哥叫起来,拎着镐头、铁锨来到后院,在一棵老槐树底下找准了位置,姜小沫抡镐刨坑,傻哥哥腿脚不便,坐在地上铲土。足足刨了七八尺深,姜小沫抡圆了镐头往下砸,只听“当”的一声响,震得他虎口发麻,镐头险些脱手。弯腰扒开胶泥,见得一块方石板,用力掀开,下面摆着一个装满了银元宝的木头箱子,跟八月十五的河螃蟹赛的——顶盖肥儿!

姜小沫挖出一箱窖银,解了秉合鱼锅伙的燃眉之急,众混混儿对他愈加敬服。可他自己心里不是滋味儿,舍出一身肉换来的这个名号,别人当面尊称一声“九伯”,背地里谁不骂他臭狗食?官府更是将此辈归为匪类,以“锅匪”呼之。俗话说“瓦罐不离井口破,大将难免阵前亡”,有多少刚开逛的愣头青,都憋着弄死个成了名的大混混儿扬名立万儿,出来进去的明枪暗箭防不胜防,纵然落个善终,死后也保不齐跟丁大头一样不得安生。锅伙一众兄弟如今有了饭门,青龙帮顾三爷的恩德也已报答,秉合鱼锅伙岂是久留之地?

转眼间冬去春来万物复苏,又到了开海的时节。河面上大小船只首尾相连,陈家沟子鱼市成交两旺,一片繁忙,大街上恢复了往昔的喧哗。姜小沫混迹尘埃,待时而动,眼下他也坐不住了,因为他身上的鳖宝必须拿天灵地宝养着,否则撑不了一年半载。他掏出褡裢中的《宝谱》反复查看,九河下梢不愧是鱼龙变化之地,眼下便有一件天灵地宝,合该着显宝。

天灵地宝不可能摆在明地上等着你拿。那天下午,姜小沫突然说要出门,带上憋宝的烟袋锅子和褡裢在头前引路,傻哥哥在后边跟着他。前一阵子,姜小沫掏了大把银子,托薛神医诊治傻哥哥的残腿,治了三个多月,傻子的腿虽然还瘸着,却不必再架拐了。两个人招摇过市,径直来到陈家沟子鱼市的“万记海货店”。看招牌也知道,海货店老板姓万,三十多岁,中等个儿头,黑瘦的一张长脸,一对小眯缝眼,不笑不说话,见到秉合鱼锅伙的头把,赶紧迎出来,点头哈腰地打招呼:“哎哟九伯,哪阵香风把您吹来了?快往里面请!”

姜小沫不动声色,带傻哥哥走进海货店,转着夜猫子眼四下踅摸,靠墙码着几十个大麻袋,装满晾干了的杂鱼、虾皮,一股腥咸味儿直往鼻子里钻,看着货不少,却值不了多少钱。姜小沫看了几眼,心里头有数了。万老板搬过来一条长板凳,擦抹干净了,又忙着给姜小沫和傻哥哥沏茶倒水:“九伯、傻伯,我店里地方小,您二位将就坐。”姜小沫抽着烟袋锅子对万老板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我得跟您借一件东西。”万老板赔着笑说:“什么借不借的,您要用什么,找人捎个口信,我给您送过去不就得了,还值当您亲自跑一趟?”姜小沫说:“那我不跟您客气了,我要借万记海货店的鱼秤使几天。”万老板一愣,陈家沟子那么多海货店,怎么单借我万记的秤呢?没了秤我还怎么做买卖呢?不过秉合鱼锅伙的大寨主开了口,他也不敢多问,嘴上应承着,转身去拿鱼秤。姜小沫叫住万老板,拿烟袋锅子往墙角一指:“别忙,我借的是那杆旧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