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九死十三灾中(第2/9页)
当天他俩刚拐上老铁桥,迎面过来个叫花子,约莫五十来岁的年纪,二目浑黄外凸,满脸的泥污,塌鼻子瘪嘴,一对扇风耳,身形甚高,却瘦得皮包骨,穿着件碎布拼成的破袍子,打着赤脚,走路晃晃荡荡。窦占龙一眼就认出来了,来者竟是口北锁家门大罗罗密一个穷凶极恶的手下——瘦麻秆!
窦占龙上一次见到瘦麻秆,此人还是个小叫花子,一晃过了三十年,相貌变化不可谓不大,又混在摩肩接踵的人群当中,换了旁人无从辨识,他那双夜猫子眼可是过目不忘,扒了皮认得骨头。虽然说冤家路窄,但是口北锁家门早已土崩瓦解,窦占龙该报的仇已经报了,该出的气也已经出了,瘦麻秆只不过是大罗罗密手下成千上万的恶丐之一,没必要再去赶尽杀绝,更不想因小失大,耽误了取宝的正事。瘦麻秆似乎没认出窦占龙,双方在老铁桥上擦肩而过,各走各的路了。窦占龙没多想,他和傻哥哥去到城外西沽,那地方土层厚、古树多,三官庙殿前两株老槐,鳞皮斑驳、苍翠弥天,民间视之为神树,多有百姓来此求子祛病、烧香还愿。俩人在附近转了整整一天,天黑之后又是空手而回,一进门就听说厉家老店的孩子丢了!窦占龙心头一紧,他还指望厉小卜下水拿三足金蟾呢,丢了还了得?
不只窦占龙,傻哥哥也着急,他难得跟厉小卜对脾气,忙跟伙计和住店的扫听。原来一早上起来,厉家老店开门迎客,店里的杂活不少,伙计们扫院子、烧开水、收脏土、倒痰盂、喂牲口,抽空还得在店门口泼几盆凉水,因为车来马往,带得暴土扬尘的,住店的一出来就闹个灰头土脸,那非得骂街不可。灶上更不能闲着,蒸干的、煮稀的,切完的酱菜丝儿、剥好的咸鸭子儿,整整齐齐摆放在小碟子里,还得伺候单起火的客人,给他们预备馄饨、包子、秫米粥、杂面汤之类的早点。日上三竿,厉掌柜才张罗完里里外外的琐事,自己沏了壶酽茶,胳膊肘拄着柜台,刚要喘口气,忽听得门外“呱嗒板儿”响,甭问就知道,这是来了要饭的。开店的讲究和气生财,厉家老店的掌柜也是如此,不敢说是斋僧布道、乐善好施,有叫花子讨到门前了,多少也得给点儿。说到底还是惹不起这路人,一毛不拔不要紧,万一赶上个缺德的,夜里给你门上刷两道“屎帘子”,你的生意还做不做了?以往来了要饭的,厉掌柜通常是让伙计出去,给个仨瓜俩枣的打发走,可是这一次他想自己出去瞧瞧,因为呱嗒板儿他听得多了,大多是竹子的,也有木头做的,不知今天来的这位,使的是什么“法宝”,敲得人耳根子生疼,怎么那么难听呢?
厉掌柜从柜台后边转出来,举步来到门口一瞧,怪不得呢,一个又高又瘦的叫花子,手中拿着一副铁呱嗒板儿——两块生了锈的薄铁片子上钻着窟窿,当中用麻绳穿了,搁手里一晃荡“噼里啪啦”作响。叫花子吃百家饭、穿千家衣,最懂得眉眼高低,看人也是一看一个准儿,纵然从没打过照面,一瞅从柜台后边出来这位的穿着打扮、举止相貌,再加上四平八稳的步点儿,立马断定掌柜的到了,伙计堂倌绝没有这个做派。花子当时就往地上一蹲,因为那个年头要饭唱数来宝的低人一等,按规矩不许站着,一手打着板儿,一手托着个破砂锅子,仰着头,亮开嗓门唱上了:“呱嗒板儿抬头看,眼前来到一家店,要说店咱就说店,厉家老店不一般。能睡觉能吃饭,您一人吃半斤,仨人吃斤半,想吃面条大碗端,想吃包子把屉掀,想吃烧饼芝麻足,想吃馒头蒸得暄,鸡鸭鱼肉全能点,咸辣酸甜样样全。说完吃咱再说住,厉家老店最舒坦,褥子厚、大炕宽,冬暖夏凉享清闲,生意人住了能发财,读书人住了中状元。叫花子福薄命也苦,住不起孟尝君子店,求大掌柜的赏铜板,端起粥碗给您念吉言,您一顺百顺天天顺,富贵荣华万万年!发财呀大掌柜!财神爷进门喽!”
厉掌柜“扑哧”一乐:“行,你这个叫花子手里的板子虽不像样,词儿倒齐整!”伸手掏出一把铜子儿要往破砂锅里放,不承想叫花子往回一缩手,绷着脸说道:“掌柜的,您家大业大的,只给这么几个小钱儿,不嫌寒碜吗?”厉掌柜纳上闷儿了,他开店多年,打发的叫花子不计其数,就没见过这样的,那几大枚铜钱能买四五个馒头,买烙饼也够一张半,怎么还嫌少呢?真他妈“狗坐轿子——不识抬举”!他脸上却不动声色,忍着心头怒气问道:“你想要多少?”叫花子竖起一个手指比了比。厉掌柜奇道:“你要一吊钱?”叫花子龇着满口的大黄牙咧嘴一笑:“跟您老说,纹银一万两!”厉掌柜心说:“此人是个疯子不成?我的厉家老店连房带地全卖了,能值一万两吗?你是要饭的还是抄家的?”他懒得跟个疯子计较,一掸袖子扭头进了店。
叫花子也不着急,破砂锅子摆在地上,堵着大门侧身一躺,摆了个罗汉爷醉卧松根的架势,右手托头、左手打板,嘴里头不干不净地又唱上了:“南来北往都是客,看看掌柜的太缺德。这厉家老店不能住,三间屋子塌间半,虱子跳蚤滚成蛋,昨晚住了六个客,一下咬死两对半,还有一个没咬死,扒着床板直打战!绝户地上丧气多,牛头马面门前站,丧门吊客后边跟,十殿阎罗屋中坐,一会儿里边就着火!倒霉呀大掌柜的!后院都他妈冒烟了!”
厉掌柜脾气再好,听了这么戳肺管子的话也坐不住了,愣让叫花子又给他从屋里骂出来了,气得脸都紫了,下巴颏上的胡子直颤,又碍着身份拉不下脸来对骂,指着叫花子干张嘴说不出话来。人家店里还有伙计呢,能看着掌柜的吃亏吗?当时冲出来四五个,有拿着顶门杠的,有抄着擀面杖儿的,也有拎着笤帚的,“呼啦”一下围住叫花子,这就要开打。叫花子脖子一梗,扯开破锣嗓子大吵大嚷:“诸位诸位诸位,你们上眼瞧瞧,厉掌柜不可怜穷人不说,还要以多欺少、恃强凌弱,他开的不是黑店是什么?”
大街上熙来攘往,厉家老店门前这么一吵一闹,引得过往行人纷纷驻足,全挤在门口看热闹,里七外八围得密密匝匝。有人没听见叫花子刚才唱的丧气歌,还跟着瞎劝。厉掌柜拦着伙计不让动手,怕他们下手没轻没重,打死打残免不了惊动官府,官司输赢都得花钱,为了一个打板要饭的叫花子不值当的。何况老少爷们儿全在一旁瞪眼看着,他可不想落下个“为富不仁”的骂名,正待息事宁人,里头厉家老店的少东家却已被惹恼了:“全给小太爷闪开了!我倒看看是谁吃了熊心吞了豹胆,敢在我家门口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