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集合(第5/7页)

这只德牧串是它们的首领,而小徐是德牧串的王。

待了几分钟后,程兵已经闻不到什么恶臭味,那味道换了一种更直白的方式攻击人体,三个人忍不住依次干呕起来,直到进入小徐生活的平房,打开排风扇才有所缓解。

床和灶都是砖烧的,直接接地,朴素但有效。除了必要的生活用具,平房内遍布大大小小的塑料桶,装漆的、装水泥的、装农药的……从外包装看上去,这些塑料桶曾经用途各异,但被小徐精心处理干净后,都变成了给犬类调配食物的器具。

小徐示意三个人随便坐,他则站在一旁,带着一身狗味,静静地望着他污秽与喧哗的狗场。

程兵递上一支烟:“兜了一圈,我没去养警犬,你倒养上狗了。”

“我喜欢跟狗待在一起,不用说话,不用费脑子,比跟人待在一起自在……”

小徐咧嘴一笑。

正是这一笑让程兵万分心痛。从认出驯犬者就是小徐以来,程兵一直觉得眼前的小徐有一种强行嫁接的奇怪感。那黄黑相间的破旧服装、内瓤乱飞的破旧护具、泥泞遍布的高筒靴和油渍粘连打绺的中长发,跟小徐那张七年来没什么变化的脸完全不匹配。没说话之前,程兵打量小徐,总觉得他是在卧底什么任务而故意打扮成这样的。

直到这一笑,程兵意识到,从前那个充满理想的少年已经变成了历经沧桑的男人,他的五官和身体被命运击碎后又倔强地重新组合在一起,外表看着没变,但内里已经天翻地覆。

四个男人窝在这一方砖房里,聊彼此,聊现在,聊国家大事,聊出来后的变化,就是没一个人说过去,说境遇,说说到底是命运怎样的安排让他们在2009年以这样的身份相见。

暮色四合,夕阳把铁笼的影子纷乱地映在地上,像是要给谁的人生下什么绊子。小徐重新拎起几个大桶,开始给恶犬们做晚餐。他就在这些影子之间穿梭,不绕行,不躲避,那影子就直接映在小徐身上。

等小徐快忙活完,程兵喊了一句:“喂完跟我们走吧,你照顾好它们,哥几个照顾照顾你,晚上进城一起喝点。”

小徐不置可否,脸上却荡漾起笑容。恍惚间,程兵似乎又看到了七年前那个跟屁虫,那个明媚的少年。

进城后天刚擦黑,对于夜宵来说时间尚早,这一片的大排档几乎都刚刚开门,仍在进行备菜工作,穿梭在塑料桌椅间最多的人是服务员。

唯有一家完全不同。

“马记夜宵”的招牌虽然不大,但周围做了一圈特殊的LED处理,形成光线滚动的效果,在灰头土脸尚未开灯的街道中鹤立鸡群。

夜宵摊不大,算上择菜的桌子也就将将十张,此刻却已经坐了三四桌。食客的笑闹声和酒杯碰撞声不绝于耳,令其他摊位艳羡无比。

一台被油烟包裹的露天火灶旁,马振坤身着紫色围裙,脚蹬黑色高筒靴,肩上搭着的毛巾和右手的手套颜色一样,都黢黑一片。他刚刚结束一盘硬菜的炒制,简单刷了下锅,便用手指肚直接触碰被火焰直喷的锅内,把最后几滴水擦净,若不是地道的路边厨师,绝对做不出这样的动作。他不用锅铲,右手擎起炒勺上下颠着,食材蹦得老高,又稳稳落回勺中,左手则像精密运转的仪器,定时定量添加调味料。待时机成熟,他拎起一个被扎了几个眼的矿泉水瓶,潇洒地转了一圈,将里面的料油均匀浇在锅边,那火爆的,刺激鼻腔的,独属于这座城市的香气扑鼻而来。

“哎,来嘞,出锅喽!”

随着一声烟火气十足的高喊,马振坤那张不修边幅,胡子拉碴的脸就从烟气中钻出来,他手持一盘浓艳生香的爆炒蛏子,飘然递到食客桌前。

似乎是比着喊,另一头,马振坤的妻子李春秀又接到一桌熟客:“来啦老几位,随便坐,等会儿让老马给你们炒盘我家新菜尝尝!”

把客人迎到座位上,李春秀一抬眼,明明已经看到了程兵等人,却没有过来迎接,接着去忙自己手头的事。

马振坤在桌上放下蛏子后,就被食客抓住走不了了。

“老马,来喝一杯!”

没有座位,老马躬身在桌旁边,在食客的拉扯下有些东倒西歪,他依然笑呵呵的,脸上没有丝毫不快。

“几位吃好哈……”

这位招呼老马的客人有点喝多了,他光着膀子,站起身搂着老马的肩膀。这种亲密接触显然让老马有些不适应,他身子往后躲了躲,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你们猜他以前干嘛的?……不吹牛逼哈,我这兄弟以前是警察,搞刑侦拿过枪,抓毒贩杀过人的……”

桌上的其他食客看着眼前这油腻松垮的男人将信将疑,完全没法把他和“刑侦”“缉毒”等关键词联系在一起。

客人接着讲下去,目光深邃,语气也变得讳莫如深,他单手比出枪的手势,在酒精的作用下,另一只拿着酒瓶的手不太受控制,不自觉地高高举起,稍不注意就洒了马振坤一身。

烟火气顿时消失了。

马振坤表情僵硬地站在原地,其他食客纷纷把自己往后挪了一米,而那位起身的客人酒一下就醒了,他拿起自己脱下的衣服懊悔地在马振坤身上擦着,似乎这样就能弥补。

马振坤依然一动不动。

远处的李春秀发现异样,刚要过来劝,马振坤突然展颜,哈哈笑了一声:“这都不叫事!”

烟火气重新包裹这个夜宵摊,热闹如旧。

那个客人穿好衣服坐下,举止收敛了一些:“老马,是兄弟的话来喝一杯!”

马振坤毫不犹豫地干了一大杯扎啤,嗝都没打,仍然是低头哈腰的态势:“大家慢慢吃,吃好喝好哈……”

2002年那场微湿的雨似乎下了七年,彻底浇灭了马振坤性格中的怒火。

他就是一片被雨水打落地面的薄叶,被踩踏,被捶打,被碾进土里又被挖出来暴晒。

这一切都被程兵等人看在眼里。

程兵走了过去,他的嗓子有些发涩。

“老马。”

马振坤并未认出程兵的声音,他下意识回头,以为又是哪位熟络的回头客。

看见程兵,他路都走不了了,双手无措地悬在半空,任由火灶把锅底烧得红热。

“程队,你回来啦。”

两个人各上前一步,撞在一起,来了一个久违的拥抱,接着,三大队所有人都抱在一起,每个人眼窝都是热的,在这个偏干燥的夜,唯有这一圈友谊湿润异常。

锅、菜、其他食客,马振坤什么都不管不顾了,赶紧热情地收拾出一张桌子,拉椅子让程兵等人坐下,大声吩咐着服务员开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