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集合(第6/7页)

李春秀悻悻地走了过来,没什么好脸色。

“客人还等着上菜呢,生意不做了?”

程兵自然关注到了之前李春秀对他们的不待见,不过他也没什么别的想法,甚至觉得这是自己应该承受的。他带头叫了一句:“嫂子。”

李春秀一脸冷漠,勉强地应了一声。

马振坤面有难色,尴尬起身:“你们先喝着,我炒几个菜马上过来。”

众人连忙站起身,送马振坤离开,每个人嘴上都是“你忙你的”。

看着马振坤一边挎上围裙,一边小跑着过去厨灶的背影,他们心里都有些异样。

菜还没上,蔡彬先举起酒杯——

“兵哥,不管怎么着,咱们三大队今天又聚齐了。得好好喝一个……”

“咣。”

这一声回响极长,从拉长的时空维度来说,它穿过了三大队从成立到入狱的兴衰史,从这一夜的时间维度来说,他则把时间直接快进到午夜。

跟对的人喝酒,刚开始觉得时间慢,喝了很多瓶还是前半夜。可等到众人开始交心,时针分针就像被恶意倍速,所有食客都离开了,夜宵摊只剩下三大队一桌。

桌上残羹剩饭,桌下杯盘狼藉。

大伙儿都喝多了。

马振坤让妻子和服务员先离开,自己晃着身子掏出烟给大家分发。

廖健连连摆手:“都说了,戒了。”

马振坤在烟雾中眯起眼:“我他妈也是贱,你现在不蹭我烟了,倒觉着不习惯了。”

这笑话似乎令小徐非常受用,他又大口撸了两串,洒在上面的香菜照吃不误。

程兵舌头都喝麻了,平翘舌不分地说:“小徐,你以前不是不吃香菜的吗?”

小徐囫囵咀嚼吞咽着:“蹲了四年大牢,别说香菜了,就是给我炒盘苍蝇我都咽得下去。”

这回马振坤笑得最大声,满意地拍拍小徐,好像在说这是他最得意的门生。其他人也跟着笑,苦涩却从笑声中逐渐蔓延。

蔡彬小声问:“老马,你媳妇没事吧,刚才可没给我们好脸。”

“她就那臭脾气,你们别当回事。”马振坤毫不在乎地摆摆手,随后他压低了声音,“别看她嘴上这么说我们,其实心里有自己的一杆秤。我在里面的时候,她自己在外面支摊,有一次听到客人谈论我们几个,说话不好听,她还跟人吵起来了……兵哥,你别往心里去,她其实特别认你。”

蔡彬的目光不聚焦,随意落在远处:“这几年她也不容易,一直在外面等着你。不像我和兵哥家的,早各自飞了。”

程兵背过身去,大口干了瓶中的酒。

马振坤拍了拍程兵的后背,继续说:“是,这几年家里全靠她,这摊子也是她支起来的,干夜摊辛苦,谁干谁知道。我欠她的……”

程兵双手下垂,头埋在桌子底下,那声音闷闷地从地底传上来。

“是我欠你们的。”

程兵再次打开一瓶酒,一仰头就是半瓶下去。

“我这队长,没当好。”

“哥,”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小徐已经变得泪眼婆娑,“从来没觉得你欠我的,更没后悔干过警察。”

剩下三人无声且默契,没有碰杯,而是将手中酒一饮而尽,表示对小徐的赞同。

气氛在崩溃边缘,这一方窄窄的夜宵摊再也承受不住任何一句伤感的话。

大家都眉眼低垂,自斟自酌,马振坤已经喝得手脚不协调,他的手机掏到一半就掉在地上,捡了好几次都没捡起来。他眼神直勾勾,双手用力戳着手机,直到响起熟悉的前奏,他嗤嗤笑起来,接着小声哼唱起来。

“几度风雨几度春秋,风霜雪雨搏激流……”

声部中又加入了廖健和蔡彬,两个人互相抱着脖子,命运的苦化作泪溢出眼眶,都蹭到了对方身上。

“历尽苦难痴心不改,少年壮志不言愁……”

最终,程兵和小徐也加入进来。

他们一会儿因为刑警本性唱得慷慨激昂,一会儿又在酒精作用下木讷跑调,直到高潮,每个人都双手握拳,撕心裂肺地把七年来承受的一切都大声嘶吼出来。

马振坤举着手机踩在凳子上,双手尽情舞动着。

“金色盾牌热血铸就!

“危难之处显身手!

“为了母亲的微笑!

“为了大地的丰收!”

夜宵摊无人关注的后厨角落,李春秀根本没走,她就怕这几位前刑警酒后闹出什么事来,所以一直在这儿看着。

听到这或思潮起伏,或怅然若失,或悲喜交集的歌声,任李春秀再把命运的不公转化为对三大队其他人的怨愤,她也被彻底打动了。

她狠狠咬着手背,不让自己哭出声,这位曾经的刑警家属也跟着低声哼唱。

“峥嵘岁月,何惧风流……”

阳光依旧明媚,天空湛蓝透亮,从气温来说诸事皆宜,但从气氛来说,似乎不太适合祭拜。

但三大队五个人还是来到了市第二公墓。

跟其他长眠于此的烈士一样,老张的墓碑朴素至极,上面只有名字、生卒年和遗照,并无更多花哨的介绍。

三大队的兄弟们依次上前,深深鞠了三个躬之后,将水果和香烟等祭品摆放墓前,程兵是最后一个,他手持一杯茶叶占据一半体积的浓茶,轻轻放在墓碑旁边。

做完这一切,五个人都后退一步,恭敬地站在一个略显矮小的老妪身后。

她的身子跟发丝一样孱弱,似乎随时都会倒下,头发却显出病态的黑。那是染发剂的效果,染得越黑,越说明原本的头发白得没法看。

此人正是老张的遗孀胡大姐。

分明无风,她却眯了眯眼睛,回头对着五个人缓缓欠了欠身:“谢谢你们来看他。他最喜欢和你们待在一起,在家里根本就坐不住。”

程兵急忙上前一步扶住她,又顺势把一个信封塞到她手里。

胡大姐突然有力地挣起来,那信封一下就被揉搓出了褶皱。

程兵边递边说:“师母,哥几个凑了点份子。这些年,你受累了。”

胡大姐边拦边挡:“别,你们都刚出来,正是用钱的时候。”

蔡彬也站在胡大姐身边,轻轻拍着对方的后背:“大姐,您就收下吧,兵哥和我们都会舒坦点。”

三大队其他人也低声附和道。

胡大姐哽咽着应了一声,终于把信封放进包里。

还没完。

程兵拿出了自己从刘舒家“抢救”出的相框和三大队合影,角落的烟头戳烫痕迹依然清晰可见。

“还有这个……”程兵用衣角把相框面擦了擦,郑重地递到胡大姐手中,“当年我们破获417大案荣获集体三等功时的合影。师傅一直叫我帮多洗一张,我后面忙,没来得及……你留下做个念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