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代价 31

鬼魅般的低语又在安菲耳畔回荡。

“你要相信他吗?”

“要相信吗?”

“不论……”

温热的眼泪沿着手指流下, 他却不知道,所谓的“相信”,到底要指向什么。

也不知道, 究竟是什么样的抉择, 才会用发自直觉的信任作为赌注。

可那熟悉的——冰冷无常的力量轻轻触碰他本源的一霎, 尘封的记忆蓦然洞开,过往场景恍然浮现眼前。

明明是乍然想起, 却熟悉到无法再熟悉。仿佛他曾在漫长的岁月里回忆这一刻,一遍又一遍。

这是在永昼创立不久后。

那时候,曾破碎的许多世界都被他收取, 合拢融合成一个统一的世界, 兰登沃伦也已具雏形, 所有能复生的都得以复生, 但新的法则还亟待建立。

他站在神国的上空,画家在他身侧。

下方,环绕神国的海洋上飓风不止, 浑浊的海浪汹涌呼啸,滔天巨浪一次又一次拍打着脆弱的海岸。

天空阴云密布,雷霆不止, 地面震颤崩裂,人们四散惊逃。那时萨瑟还是没长大的少年, 瑟缩着贴紧巨树的躯干。

漆黑的裂缝隐约遍布整个世界,永昼即将分崩离析。

画家闭着眼, 感受那恐怖的震颤。

“压不住了。”画家说, “这么大的世界, 力量太繁杂, 相互冲突, 不能不毁灭。但你不能再付出本源了。”

他没说话,画家低声道:“……离开吧。我会永远追随你。我们去拿那些更高的力量来补充你的本源,学会更多使用力量的方式,到那时候……我们再来重建你的神国。”

他看着暗隙与裂缝在自己的国度肆无忌惮生长蔓延,看见神国的边缘崩陨,落入无边的永夜。

就像每一块碎片都要奔向毁灭。他在废墟上重建的国土也未能幸免。

是因为他收拢的力量还不够多,不足以支撑那已制定的完美无缺的规则。

他本源的力量纵然一直在往更高处攀登,此时也过于孱弱,不足以镇压暴涌的力量。在少年时代,他就更擅长意志而非力量。

画家在说的是唯一明智的道路,要他再度背弃自己的国度和子民……

他闭上眼,意识沉入力量的世界。

“不要这样……”画家在他背后喃喃道。

他睁开眼,周围一片寂静,画家的挽留声已经远去了。眼前的世界支离破碎,像不可挽回的宿命。

离开它,在永夜中寻找更高的力量,注入自己的本源,成为更为强大的神明,再来尝试建立新的国度。

然后,它会再度破碎,他也再度离开。

一次,又一次。

就像——

他看向自己的本源里,那些支离破碎的银色碎片。

就像他曾在这岑寂的世界里,一次又一次将它拼起,再目睹它重新化作纷飞的雪花。

寒夜里,没有哭声,可霜白的冰棱早已在灵魂上结满。

他一生都在经历离别,而不曾重聚。

目睹毁灭,而从未见证新生。

四周又是一阵剧烈的动荡,混乱失序的力量朝他逼来,如同刀割过脸颊。

他今日还有别的选择。

——将最后的本源力量注入其中,令它维持暂时的稳定。

然后他永葬此处。

再之后,画家的有生之年,或许会为它找到新的君主,或许不能。

抉择还没有做出,但本源已经做出本能的反应,他习惯了,下意识已经做出选择。

丝丝缕缕的金色已从他身上升起,散入永昼中。

那些力量去往的地方,□□会平息,裂缝渐渐弥合。

而他的意识,渐渐跌入无边的黑暗。

见过了许多死亡,真正的死亡会是什么模样?

死亡会像母亲拥抱孩子那样拥抱他。

忽地,有风吹过他身畔,耳边传来温和的声响,是永眠花的长瓣在风中摇曳的声音。

安宁的、绵长的永眠花气息像温柔的海洋一般环抱着他。

仿佛忘却一切痛苦,他在这气息中缓缓睁开眼睛,看见自己还面临着那个行将破碎的世界。

在他身畔簇拥着的也不是雪白的永眠花。而是那些寒冷的、银色的碎片。

它们不知何时离开了他的本源,环绕在他周围,在虚空中缓缓浮动。记忆中,这是它们第一次主动做什么。

他伸手触摸离自己最近的一片,声音带笑:“你……”

那碎片却轻轻飘远了。他以为它也要消散,却发现它是要飘向那片混乱的海洋。

他忽然知道了它要做什么。

“不要……”他喃喃说。他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过流泪的感觉,但泪迹在脸颊滑下,片刻的温热后全是冰凉。

风刮起漫天永眠花瓣。

银色的碎片像一场雪坠向永昼。

他残存的本源力量随主人一同剧烈颤抖。

他伸手抓向碎片,声音里全是惶然和委屈:“不要……离开我。”

“你答应过……”

没有人回答他。

从第一片银色落入永昼,暴i乱的力量就寂然伏下,噤若寒蝉,不再有任何动作。它们是被震慑的叛臣,指向他们的是神明的长剑。

最后一个碎片在他身侧轻轻停留。那一刹那,像是有人抬起他的右手,轻轻吻过手背与指尖。

然后,那碎片像春日的最后一只蝴蝶,被风刮远,落入永昼中,和那些力量融为一体,再也分不出了。

寂静的世界里,只留他和永昼。

在他生命的前十几年,他以为自己的一生是那片雪白的永眠花。

后来才他知道,命运是一把握不住的流沙。

在他手中,一粒都不会留下。

当他再度在现世中睁开眼睛的时候,一切动乱已经消弭。那时的画家讶异地看向平静如初,甚至比以往还要坚固百倍的永昼神国的大地。

“你做了什么?”画家看向他,却在下一刻收声不语。

良久,画家说:“……你在流泪。”

残破的骑士头盔,再度被他抱在怀中。

画家已经不是第一次向他问起这头盔的来历。

这一次,他终于回答了画家。

“这是我和他第二次分别。”他说。

“第一次是生与死将我们分开。第二次是……他再也不会回来。”

一只白蝴蝶轻轻停在他的肩畔。他看向神国,看向兰登沃伦。

重归宁静的大地上,在风里,万物生长。风也吹过他的头发,曦光落在神殿的顶端。

“但他将永远……与我同在。”

他捧着那头盔,最后低头,闭上眼,让自己的额头与它相贴。

像一场漫长的吻别。

再后来,他又去往了永夜。他要一直往前走,不能回头。

过往在安菲眼前缓缓消散,骑士头盔冰冷的金属触感似乎犹在指畔。

忽然有人感觉,那股压抑而恐怖的力量正在缓慢收拢,离开了他们的头顶。他们终于可以呼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