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驮城

因着血海将近的缘故,丰京城不及往日半分热闹。城中百姓惶惶不安,纷纷躲回家中收拾钱财,盼着老天能放他们一条生路。

涟绛趴在观御背上,目光扫过空荡荡的街道,最后落在观御鸦黑的发上。

周遭寂静无声,观御的脚步声便显得格外响亮,一下接着一下踩在他的心上。

远处的太阳在这脚步声里渐渐埋入起伏的山峦。

他望着山尖仅剩的一点金边,感到有些难过。

“天快黑了。”他一面说,一面将头轻轻靠在观御身上,恍惚间似是回到小时候。

只不过那时的观御会带他爬上长生殿的琉璃顶,看天穹之上的神君布星。而现在的观御,只是沉默地背着他沿着长街往下走。

涟绛默默收紧双臂,望着空无一人的长街出神。

这条街一眼望不到尽头。

这让他感到恐慌,缓慢而滞后地意识到这条街也许永远都走不到尽头。

长风自街头汹涌而来,他眨眨眼,眼眶被吹得有些红:“你怎么知道我的脚受伤了?”

血海中妖魔邪祟凶猛,他护着灼华,退至丰京时小腿肚上已被划开近一掌长的口子。

而他不想让步重担心,为此特意捏诀遮掩。

观御避重就轻地答:“回去先将药抹上,这几日先别碰水。”

“哦,”涟绛应声,揉揉眼睛问,“那金家那边如何了?”

“父王将止戈押入神狱,答应金家家主待血海一事了结后严加惩处。”

闻言,涟绛搂紧观御脖子:“他们没为难你就好。”

观御将他往上托了托,垂眸望见身侧纠缠在一处的青丝白发时目光微顿。

“观御,”他也看着相缠的发丝,哪怕明知再无可能,也仍旧抱有期许地说,“等此事了结,我们便在人间买一座院子,种上石榴,好不好?”

这本是观御与他说的以后,但如今再提起,说话的人缄默不语。

涟绛在这无声的沉默里发笑:“不止是种石榴,还有桃花。你答应过我的,院里还要有池子,我要养很多、很多的鱼。”

豆大的泪珠滚落在发梢上,比夜露还要晶莹。

观御望着血红的天幕,看着夕阳彻底消失在山峦间,而余晖透过灯笼架子,将脚下两人交叠在一起的身影分割。

支离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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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重与丰京几位散仙将开裂的结界修补好时,涟绛刚好过来。

哪怕他刻意掩饰过,但眼神总归是难过的。

之前观御背着他回来,步重便觉得不对劲,心说怎么会轻易说睡就睡,还一直叫不醒。

而今见他眼下浓重的青黑,步重眼珠子一转,茅塞顿开——有的狐狸,比鸵鸟还要自欺欺人。

“情况怎么样了?”涟绛自城墙上伏首望去,城下的血海虽不及昨日汹涌,但依旧让人心惊。

步重微微挑眉,分一半烧饼给他:“丰京算是守住了。昨夜观御为周围的城池也布下结界,只要不出意外,城中百姓便无性命之忧。”

“那就好,”涟绛咬着烧饼,他虽然饿,却无什么食欲,于是只是慢慢地嚼着,状似随意地问,“财宝,要是有一天,你发现我与那些吃人的妖魔没什么区别,你会不会杀我?”

步重扭头看向他,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这个。

他笑一笑:“随便问问。”

“你要是真敢吃人,”步重眺望远方,无意中专挑人疼的地方扎,“观御第一个不会放过你,还用得着我动手么?”

涟绛咽下烧饼,总觉得这饼太干,刮的嗓子发疼,于是说话声音都有些含糊:“这倒也是。”

“不过话说回来,九尾狐族自上古时起便是天神,就算我成妖入魔, 你都不可能会堕魔。”步重将酒递给他,手伸到一半又缩回去,“差点忘了,昨天观御离开前还特意嘱咐说你脚上有伤,要忌……”

涟绛在他说完前抢过酒壶,仰头便是一大口。

“你……”步重目瞪口呆,心道这人莫不是被夺舍了,以往分明最听观御的话,说东绝不往西,今日却……要说馋成这样,也不至于。

涟绛胡乱抹抹嘴,将酒壶还给步重:“改日去水中月,我请你喝埋了好些年头的花酿。”

“那花酿你不是最宝贝了么?平常我多看一眼你都不乐意,”步重不禁狐疑地打量他,“现在怎么突然舍得了?”

涟绛唔声:“观御不好这口,那酒留在天界也是浪......”

“公子!公子!不好了!”

他正说着,一个穿着修仙衣饰的少年跌跌撞撞地跑来,攥在手里的佩剑只余一半。

“糟了。”他与步重相视一眼,俱是心沉。

即便那人气喘吁吁说不上话,两人大抵也能猜到发生了何事。

城北血海重扑而来,溘然间以及城墙之高。其间妖魔鬼怪撕裂结界,争先恐后地从那一指宽的裂隙间挤入丰京。

暗红腥臭的血水渗出墙缝,顺着城墙上凹凸不平的石纹蜿蜒而下,滴滴答答聚集在丰京城中——先是一滴、两滴,然后变成一滩、两滩,最后变成人影一样的邪魔,尖笑着挤入紧闭的房门。

接二连三的惨叫声响起,门窗应声溅上鲜血。

“他娘的!”步重攥拳,暴怒下将手中凤羽鞭甩出,硬生生将那趴在窗上的邪魔拦腰绞作两截。

涟绛避开飞扑而来的邪魔,持着软剑的手腕骨微微转动,猝然将邪魔劈开。

“快走!”他将受惊跌倒在地的人拉起来,脸色稍显苍白,“都快离开这儿!”

结界一寸寸碎裂,破口也越来越大。

守在阵前的散仙和修道者抵抗不及,五脏六腑都在这抗争中暴裂开,以至七窍流血。但他们无一人后退,哪怕众人深知此举无异于螳臂当车,涟绛也未曾见有人后退半步。

他在这负隅顽抗的景象里难以控制地发颤——凡人拜神、求神,但能救他们于水火的从来都不是神佛,而是千千万万个自己。

“涟绛!”步重高声叫他,语速飞快,“这血海不对劲,我们先撤再说!”

他循声抬头,见赤金羽翼遮天蔽日。

丰京外围奔涌的血海畏惧凤凰金芒,狂啸着在步重面前停步。无数邪魔从血海中爬出,胆小者颤着喉咙嘶吼恐吓,胆大者露出满口獠牙纵身扑向步重。

见状,他瞳孔骤缩,想也不想便将手中软剑掷出。

利剑疾速划开血海,“当”的一声插入城墙。

在这刹那的响声里,剑芒覆满城墙,竟将血海逼退几厘。

步重诧异不解:“它们怎会惧你!?”

“不知道,先送城中百姓离开!”涟绛答得飞快,身形翻转间已然割破掌心。

他趁血海尚有忌惮之时捏诀结印,掌心湿热粘腻的鲜血印在丰京冰冷的地上,血光里他的脚下狐影遽然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