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九玄(八)
另一边,画灵营造出的幻象之中。
“师兄,我想下山。”
季青林收剑回眸,白裙青丝的女孩立在山巅边缘,背负木剑,裙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她视线定定投向远处翻涌的云海中,遥遥的,像是在透过这层云看远方的什么牵挂,一瞬不瞬地看着。
“寒烟。”季青林收剑上前,陪着她一起往下看,“你在看什么呢?”
温寒烟转头看了他一眼,闷闷不乐道:“我想家了。”
季青林微微一怔。
他也并非出生起便生活在落云峰,如今入山门不久,听温寒烟这话,他也跟着望着浩荡云海,一时间只觉得前路一片茫茫,乾坤辽阔,自己何其渺小,心里也难免感受到几分同病相怜的共鸣感。
但这些情绪只是稍纵即逝,一身青衫的男孩轻咳一声,粉雕玉琢的脸上一片深沉。
“你不该说这些话的,寒烟。”季青林抿唇压低了声音,“也就是眼下只有我听见,若是师尊察觉,他定要动怒了。”
虽然他年岁也不大,但他毕竟是师兄。
做师兄的,就要有做师兄的样子。
“天寒了,娘亲没有足够的炭火过冬的话,接下来的日子会很难捱。”
温寒烟收回视线,神情虽然勉强维持着平静,脸色却有点白,嘴唇也泛着淡淡的青紫。
季青林盯着她看了片刻,突然意识到什么:“寒烟,你是不是冷了?”
是了,眼下落云峰上除了师尊之外,只有他们二人。
师尊灵力精纯,修为淳厚,早已不惧严寒上百年,他入门更早,如今也已引气入体,虽说修为还不算高,可微末灵力至少能替他抵御凛冬的寒风。
寒烟却不同。
季青林话音落地,白衣女孩脸色一顿,冷不丁眼眶一红,落下泪来。
她死死抿着唇,即便是哭也是没有声音的,就连神情都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有泪珠不断地往下坠。
季青林怔然:“寒烟,你哭什么?”
他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谁欺负你了?”
温寒烟摇摇头,眼眶里盈着的泪光却更多。
修仙和她想象中不一样。
这仙山上什么都好,就是冷冰冰的,她感受不到一点红尘烟火气。
师尊那么厉害,那么好看,待她这样好,她本不该这么贪心的。
可她真的有一点想家了。
她还从来没有独自一人离开娘亲这么久过。
往年这样的时候,村子里有些银钱的人已经开始置办貂衣,以抵御即将降临的严寒。
但她家中穷,买不起貂衣,娘亲总会趁着天气晴朗,拉着她的手、背着竹篓带她去野外找芦花。
然后娘亲背着大大的一筐,她背着小小的一筐,满载而归回到家里,再一起将这些芦花塞在衣服和被子里。
娘亲总是偷偷地将她们的竹筐换个位置,往她的被子和衣服里塞进几乎满溢出来的芦花。
“今年阿烟窜个头,长了十公分,给阿烟多塞一点。”
温寒烟将芦花扯出来,塞到娘亲的被子里,又从床上跳起来,挺直了腰板,伸出一只手认认真真比划自己的身量。
然后手掌触到娘亲的心口。
“就算长了个子,我也还是比娘亲矮很多。”她摇摇头,“应该娘亲多一点。”
“阿烟多。”娘亲又将那一把芦花塞回去,温暖的掌心揉乱了她的头发。
“这些芦花啊,就是娘的爱。”那双温柔如水的眼睛注视着她,“对阿烟,总是多一点。”
“阿烟是娘的宝贝。”
虽然说这些干草实际上根本起不到多少用处,每年深冬,她还是被冷得浑身僵硬。
可娘亲总会对她说,熬过了寒冬,日子就会一点点好过起来了。
如今落云峰上虽寒凉,却有灵力庇佑,不似凡间那般酷寒。
温寒烟却很想念那些年落在发间的温度。
她许久没有被这样关心过了。
眼见着女孩眼泪非但不断,反而有种愈演愈烈的架势,季青林也慌了神。
“你……寒烟,你先别哭。”他手忙脚乱给温寒烟擦眼泪,“你娘亲长什么样子?”
温寒烟愣了愣,下意识止住了眼泪。
“她有一双很细很淡的眉毛,眼睛很大很好看。”她认认真真回想,“鼻子也很好看,嗯……嘴巴也很好看……”
很好看算是个什么形容?
季青林绞尽脑汁,半晌不知想到什么,眼前一亮。
“寒烟,你看看我。”
温寒烟揉着眼睛抬起头,只见闪耀的灵光覆盖住季青林全身,光晕散去之时,一个容貌陌生的女子显出身形来。
这名女子眉毛色泽浅淡,淡到几乎看不见,眼睛却极大,几乎占了整张脸的三分之一,衬得鼻子和嘴唇极小,看上去格外怪异。
更别提“她”身量还极矮,和温寒烟差不了多少。
温寒烟忍不住笑出声来。
见她笑了,季青林神情稍有点不自在,知道是自己幻形术使得还不够好,让她看了笑话。
但他又条件反射松了口气,寒烟总算不伤心了,她被自己逗笑了。
“笑什么。”他哼了声,“往后你若是想娘亲了,就告诉我。我来做你娘亲。”
温寒烟别过脸,“我才不要你做我娘亲,一点都不像。”
而且在她心里,娘亲是天下第一好的。
谁都不可能替代。
季青林却突然停下来。
温寒烟一怔:“师兄,你怎么了?”
“没什么。”季青林低下头,“只是突然有些羡慕你。”
他唇角紧紧抿着,猛然扭过头,“你还有娘亲可以想,可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娘亲究竟是谁……”
……
落云峰上两个小弟子抱头痛哭,很快便惊扰了云澜剑尊。
他先将季青林扔去了思过崖自省,低头看着抽噎不止的白衣女孩,眸光略微一顿。
温寒烟视野一片模糊,依稀感觉落在身前的光线黯淡下来,一道身影倾身蹲下,淡淡的冷冽气息笼罩下来。
温寒烟不必多看也知道来人是谁,她果然还是惊动了师尊,接下来,师尊便要罚她了。
这么想着,她突然觉得反正尘埃落定,也没什么值得害怕的。
被拢在阴翳之中的女孩骨骼纤细,安静哭泣的时候肩膀不受控制地耸动,更显得身形单薄。
她身上纯白色的衣裙被拓上淡淡的阴影,属于另一个人的影子。
就像是一个禁忌的拥抱。
云澜剑尊眼眸深晦。
近在咫尺那双眼眸漾着水光,就像是初生的幼鹿,单纯,漂亮,又依赖。
他垂落在袖摆间的手指蜷了蜷,良久,缓缓抬起手臂,袖摆不轻不重拂过温寒烟柔软的头发,像是一个无言又隐晦的抚摸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