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北郊考授场上如火如荼。
以惫懒闻名的闲散宗室子弟头顶烈日比试了大半日马箭、步箭。众目睽睽之下,为免丢人现眼,难免激出几分血性。轮到搏克一项时,个个目露精光,热血沸腾。
趁着众人注意力都落在校场搏克台上,敬顺也不知跑到何处躲懒去了,容淖捞起瘫成一团的飞睇雪爪,安静起身离开。留了个小太监向太子告罪,借口身体乏累先行回府了。
马车嘚嘚驶出校场,却并未径直驶回王府,而是在途经一座清幽山寺时突然被叫停。
嘠珞早已在此等候多时,见状连忙小跑上前搀扶容淖下车,顺手掏出荷包打发一干随行奴仆。
“公主要去庙中上香游览,午膳亦在此间用些素斋,待下晌天阴再回去。你们一大群人跟着难免扰了佛家清净地,边上有个集会茶寮,你们带上飞睇雪爪一同找地儿歇着去。”
此行随侍的奴仆一半是王府下人,一半是去岁盛京那会儿皇帝新拨到容淖身边来伺候的宫人。
按照福晋的安排,今日他们皆由敬顺管束,奈何敬顺此时不知所踪,面对行程之外的游寺安排,为首的宫人木槿只能硬着头皮站出来劝阻。
“奴才知道公主喜静不耐一大群人在眼前,但嘠珞姐姐毕竟不在公主身边伺候了,由她单独随侍怕是不合规矩。不若今日先行回府,等过几日选个好天气,公主邀上福晋与世子福晋同行,届时云芝姐姐肯定探亲回来了,一同出游也能更添玩兴。”
木槿一席话以情以理,其实重点无外乎一个——打消六公主入寺的念头。
她与云芝二人都是从乾清宫里拨出来的,眼明心亮,自嘠珞出现那一刻起,她便隐约猜到游寺绝非六公主一时兴起。
寺里必定有什么不便见人的东西,六公主才会中途寻机甩掉敬顺小爷,费心往里扎。
六公主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否则皇帝岂会亲自从乾清宫拨人过来伺候。其中关怀之意不少,监管之意亦有。
今日若放任六公主胡来出了事,首当其冲倒血霉的便是她。
容淖像是没有听出木槿言下反对,漫不经心微挑起头顶的帷篱长纱,难得退让道,“你所言不无道理,不过来都来了,何必改日,且由你跟着进寺吧。”
木槿为容淖这不按常理出牌的提拔怔住,精明面容下透出讶异。
众所周知,六公主孤僻爱静性独,主意正得很。
从小到大只让嘠珞一人近身伺候,余下几十名宫人管他三六九等,全部只能守在明德堂外殿当差。
这个习惯延续至今,哪怕她们这批人是由皇上亲自选送的,六公主仍旧我行我素,不假辞色,只留下性子温软的云芝顶替嘠珞近身服侍,其余人全安排在春山阁外围。
若非今日出行,等闲她连凑到六公主跟前说句话的机会都寻不到,更遑论是得到抬举随侍左右。
她与云芝同等资历,出身甚至更胜一筹,却只能顶着一等宫女的名头不尴不尬值守闲差,轻松得像个笑话。
在这踩低捧高的宫廷,想要不被踩下去必须得有奔头,抓紧机会敢冒头。
于她目前处境而言,她既被皇帝赏赐给了六公主,断没有当爹的改口从女儿殿中要人的道理,她肯定不可能再回到乾清宫伺候了。
再说,如今乾清宫明显更看重云芝,对她不咸不淡,大半年没得理会与赏赐,她可不想彻底沦为弃子。
木槿心思一动,富贵险中求,这或许是个翻身良机……
如果她能借随侍之机窥得六公主的秘密,没准儿能盘活这局棋。
届时,若遇大事她可暗中禀告皇帝邀功;若是小事她便替六公主隐瞒卖好,稳固地位。
左右都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木槿飞快权衡完利弊,不再出言阻止,低眉顺眼随同容淖与嘠珞跨进了寺庙山门。
容淖由嘎珞引路,到正殿佛前一通虔诚上香叩拜,谁知末了还是摇了支下下签。
旁人出了坏签,多半是要重摇的。可容淖既不起意重摇,也不交给坐值的和尚问解。反倒是握着那支下下签,步履匆匆去往后头禅房找德高望重的老主持。
木槿觉得六公主自进寺起一举一动看似正常,实则紧绷张惶,难免留了心眼儿。
故而,在六公主留她守在屋外,仅带嘠珞进禅房找主持师父解签时,她矮身贴墙往北窗走了几步,伸长耳朵。
屋内刻意压低的交谈声隐隐传来……
木槿听见六公主言语始终围绕一人——家母。
六公主的母亲,可不就是那位落难的通贵人。
木槿顿时了然,难怪六公主这般遮遮掩掩又谨慎重视的。
原来此行是为通贵人卜算凶吉,捐赠功德。
通贵人见怒皇帝,被皇帝幽禁明德堂一在事宫内外传得有鼻子有眼。不仅不许通贵人探望重病缠身的女儿,听说上次六公主进宫为小佟贵妃祝寿,仅仅隔着承乾宫正殿一堵墙,也没能见到通贵人。
由此足见通贵人处境艰难,保不齐还有性命之虞。
六公主身为人女,走投无路之下,会想到捐以重金为通贵人占卜祈福不足为奇,宫中多得是遇事便烧香拜佛的女人。
不过六公主此时此举未免有违逆皇帝之嫌,怪道不敢声张。
木槿又多听了几句,主持和尚言辞之间无不昭示通贵人此关难过,六公主急得咳嗽一阵,不知低低说了什么。
片刻之后,屋内倏然响起诵经声,丝缕檀香飘荡而出。
木槿大着胆子悄然从轩窗缝隙望去,隐约瞧见屋内简单摆起香案,主持掐诀侍立玉佛之前,六公主跪拜诵经,轻敲木鱼。
——看样子八成是六公主请求主持秘密做一场逢凶化吉的法事。
木槿还待看得更仔细,窗前突然传来脚步,紧接着便是上锁的动静,显然是屋内之人做贼心虚,紧闭了门窗。
木槿眼神微闪,不动声色站回廊下。
又过了大概一炷香功夫,身披袈裟的老和尚携裹一身禅意推门而出,飘然离去。
古刹青檀,日下蝉鸣,木鱼声自紧闭的门扉缥缈泄出。
木槿只当是容淖在禅房内继续跪佛祈禳,法事费时费力,连做半个月的都有。她并未生疑,继续静立门外候着。
殊不知,此刻的寺庙后门大大方方走出两名衣着简朴的少女,相携上了一辆不起眼的青棚马车。
其中一人头顶帷篱,面容遮得严严实实,正是金蝉脱壳的容淖主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