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长街鼎沸,挨挨挤挤全是涌出来瞧‘银冬瓜’热闹的百姓,比之年节观景也不差什么。
容淖甫一下车靠近人群,脑袋上的帷篱便被挤歪了。好在嘠珞力气大,始终挽紧她的胳膊,两人才未被人流冲散。
‘银冬瓜’的传说,大概能追溯到几百年前的南宋。据《夷坚支志.戊四.张拱之银》记载,张拱之晚年投靠秦桧后,敛财甚巨,唯恐招来盗贼,于是使人把千两镕一巨大银球。如此,就算盗贼闯入府中也不可能搬得走,故而又名“没奈何”。
时下的晋商得利于《尼布楚条约》能北上出关行商,靠着茶叶、丝绸等赚得盆满钵满,但安稳押送银钱回到关内却成了大问题。
钱帛动人心,沿途不仅有马匪流寇横刀劫道;还可能遭遇蒙古部落洗掠;再或者碰上狼群猛兽出没,总之危机四伏。
哪怕商队施以重金雇佣镖局护送,用上木鞘藏银之类的暗镖法子,财不露白,仍旧难保万全。
据闻曾经有个威名赫赫的镖局,倾巢而出两百多位镖师为关外买卖城的晋商押镖。
千里回关运银路,腥风血雨,长刀卷刃,死伤无常。到京师时二百多名镖师只剩下寥寥十几人,但他们保镖的银钱与商贾却是分毫未伤。
此事一经传开,顿时被世人引为道义传奇,口口相传,就连身在宫廷间的容淖都略有耳闻。
可‘道义’二字并不能掩盖千里运银路乃凶险畏途的本质。自此以后,哪怕晋商开出天价,也鲜有镖师愿意搏命取财。
晋商运银愈发作难,陷入困顿。
好在晋商在生意银钱方面惯常灵活,不知是哪位商客从古籍中得到启发,干脆仿效前人把散银打成‘银冬瓜’,并特制了运银马车,化藏为露。
一旦路遇劫掠,立刻破坏马车机扩。千斤巨物银冬瓜,匪盗光靠人力短时间内根本无法搬抢。
镖师们不必为护银分心,少了掣肘,应战勇猛。
劫匪多是采用‘快打快走’的打法,一击不中,又无法搬走‘银冬瓜’,不敢恋战徒增损耗,让本就艰难的处境雪上加霜,只能撤退,对着到嘴的‘鸭子’叹句没奈何。
‘银冬瓜’身上凝聚的智慧与凶险,是刀光剑影里真真切切的传奇。寻常百姓瞧上一眼,接下来半个月坊间闲话都有了谈资。以至人人争先目睹,场面混乱不堪。
容淖与嘠珞二人势单力薄,根本无法穿过拥挤人潮仔细一观,索性舍了重金,直接去到沿街一座二层高的食肆,要了个靠窗的雅间,正好她们没用午膳。
巨大的特制运银车轮辘辘敲响地面,沿街沙雾飞溅。饶是如此,那高高耸立车上,不遮不掩的千斤银球依旧张扬得晃眼。
容淖倚窗轻掩鼻唇,居高临下专注打量起这支声势浩大,蜿蜒铺满整条长街的晋商商队。
她只粗略扫了眼那刺目的银冬瓜,视线主要落在商队诸人身上。细细揣摩着巨富商贾、精壮镖师甚至不起眼的行商伙计,审视这支商队是否值得托付。
毕竟事关三百多条塔里雅沁人性命,马虎不得。
——这支北归商队品行倒是出乎容淖意料之外的端正和善,未因身怀巨富与背靠权柄滋出半分跋扈姿态。
沿街时有兴热百姓与做小生意的摊贩挡道,商队负责开路那几人始终好言相商,而非扬鞭驱赶,丝毫不见先时青棚车夫形容的蛮横霸道。
甚至在遇上男子肩扛漂亮孩童凑上前时,还会驻足片刻,含笑攀谈一二,捏捏摸摸孩童们的脸蛋胳膊,亲昵又随和。
容淖起先认为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商队宽待漂亮孩童,特地容许父亲带着孩子凑近瞧瞧稀奇,可后来却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儿。
那些漂亮孩童如出一辙的怯弱内敛,分明好奇银冬瓜得紧,却不敢直接张望,只敢含羞带怯地拿余光偷瞟,雌雄莫辨的眉目间更是有股说不出的违和矫作。
远不似街上满地跑闹的普通孩童灵动活泛,天真自然。
而且,对比起衣衫整洁、模样秀美的孩童们,那些托举他们的男人显得格外粗苯丑陋,完全不像血亲。
可观孩童对男人的畏惧态度,更不像是主子与下仆。
“街上那些男人为何一直肩扛幼童往商队跟前凑?”容淖疑惑出声。
“咳——”嘠珞正在啃糕点,闻言一口芋头糕硬哽在嗓子里,小圆脸憋得通红,吞吞吐吐半天,最终在容淖的再三追问下勉强说出一句整话。
“那些不是普通幼童,多半是调|教出来的像姑,或许还混杂了一些女童,都是被扛出来给商队过眼的。”
凭嘠珞这遮遮掩掩的态度,容淖料想这‘过眼’肯定不简单,心中隐约生出猜测,打破砂锅问到底,“何为像姑?”
“民间浑称罢了,就是说相貌清秀,肖似姑娘的……”嘠珞微妙一顿,干脆指了指街上那些雌雄莫辨的漂亮孩童,含糊笼统道,“他们。”
过眼,调|教,浑称。
听起来都不像什么好话。
又是针对男童……
容淖倏然了悟,匪夷所思道,“所以他们其实是娈|童,那下面扛着他们的男子,岂非正在当街揽……当街以稚童行此等苟且之事,有司衙门竟不出面管束,简直荒唐!”
容淖狠拍窗棂,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面上爬满愠色。
嘠珞唯恐容淖稀里糊涂生出事端,赶紧三言两语道明世情。
“是,那些孩子是在抢揽客人。远归的商贾千里寂寂,腰包鼓胀,正是那个行当眼中的香饽饽。可毕竟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女|娼露面招揽有伤风化,恐引来巡城司惩处,那些人便干脆钻空子用了不在律法管诫之内的优童。如此,谁也管不着他们。”
律法。
容淖柳眉沉压,一口恶气生生被这二字堵了个瓷实,百味杂陈。
本朝承袭前朝律法,明令不许官员及家中子弟狎妓,宿娼饮酒等,违者杖六十,媒合人减一等。
京中的巡城御史更是隔三差五检视烟街柳巷,纠察官员可有违律。
奈何强权律法压不住色|性|躁动,禁|欲与纵|欲两者看似背道而驰,实则从来都是并道同行——简而言之,‘物极必反’,愈禁愈纵。
为了一逞恶|欲,犹擅阳奉阴违的官场中人自有他法。
因律令只规定官员宿娼狎妓会遭重责,却没说狎优招伶有罪。于是乎,在官场风月间美貌‘相公’反倒比娼|妓更常见。
上行下效,庶民仿效官员以‘相公’取乐之事早在前朝已成寻常,有座南风馆里似乎还出过个名噪一时的‘状元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