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一章 桃花酒

多谢你,赐我这一场繁华梦境,如今,也到了该醒的时候了。

白头发的少年蹲坐在街旁。

在黄昏逐渐暗淡下来的光线中,那头白发莹莹生光,原本该是极其显眼的,但奇怪的是,整整一天,无论有多少人从他身边经过,都好似看不见他一般。

集市已经接近尾声,熙熙攘攘的人群逐渐散去,无数只脚经过他的身边,却刚到他跟前便自动转了方向。偶尔也有人会流露出看得见他的样子,多是些孩子或者老人,而他也会用挑剔的眼光打量他们。

不,这个并不合适,衣着整洁,面孔红润,一看就是被照顾得太好的。旁边那个缓缓走着的驼背老妇人,身上散发着孤独的气息,独居者也不适合,她就算死去,恐怕也得等上三日,才会被人发现。

老妇人像是觉察到了他的注视,朝这个方向转过脸来,紧接着很快便面露惊恐,抓紧了手中的包袱,遮着眼睛逃走了。

直到头顶传来细弱的疑问,隐隐带着咳嗽:“你怎么了?为何你会一人在此?”

他总算是抬起头来,露出满意的微笑。

纤细的脖颈,蜡黄的脸,衣裳破旧,但被洗得非常干净。有人爱她,愿意照顾她,直到她死前都会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哪怕被染上病气也在所不惜。非常好。他朝她摊开自己的手,上面布满红肿的冻疮。

小姑娘吓了一跳,抚摸着他的手:“这是上个冬天留下的吗?你在发抖?你很冷吗?要不,我给你捂一捂吧。”直到这时她才发现他皮肤滚烫,呼吸带着酸臭。

“你,你生病了吗?”

他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抓着她的手,满意地望见自己手臂上开始生出鲜艳的红斑。它们犹如无数只鲜红的瓢虫,渐渐地爬满了他的手背,甚至开始朝小姑娘的手上攀爬。

白头发的少年忽然咧嘴一笑,嘴里似乎有无数细小的利刃闪过:“我很好,再好不过了。”

若是到了无夏城,一定要尝尝天香楼的桃花酒。

师父还活着的时候,常在慕云生面前叨叨这几句,一来二去,他都背得滚瓜烂熟了:师傅路过无夏城那次,正好遇上天香楼的朱成碧掌柜要做桃花酒,可惜天公不作美,那一年春季风雨交加,却将半个城的桃花都给打残了。幸好她家账房常青公子,有一支能生花的妙笔,硬是在一夜之间,画出了满城盛放的山桃。

“说来也奇怪,用这种桃花酿成的酒,清纯甘冽,能叫人瞬间忘记了世间的烦恼忧愁。”老头子一生好酒,却很少露出如此神往的表情,连红通通的鼻尖,都似乎在放射着光泽,“饮一口,便如十里桃花,春风万里啊。可惜她一共只做了十坛,大部分都叫琅琊王收藏了,自那之后再未酿过。能不能喝到,便看你小子的造化了……”

有师必有徒,慕云生也是个好酒之辈,一听说天香楼再次拿出了桃花酒售卖,便忙不迭一路寻了过来。不巧的是天香楼上虽是悬着圆形的朱字灯笼,二楼却飘着月白色的窗帘,是明明白白的闭门谢客。

午时已过,他双手开始颤抖,手心中渗出冷汗,耽搁不得。他念念不舍地朝在风中打着转的朱字灯笼望了一眼,扭头便上了一旁的春熙楼。

春熙楼的店小二眼尖得很,看他衣着寒酸,背着方形药箱,鞋袜尘土遍布,便知道这是个四处流浪的江湖游医。只要了坛银光酒,连花生也不曾多点一盘,店小二上了酒之后将白布巾往肩上一搭,鼻子朝天出了出气,抬腿要走,慕云生就伸手拦住了他:“烦请小二爷再倒碗水来。”

“怎么,本店的酒,解不了你的渴?”

“不是为了我。”慕云生陪着笑,稍微敞开了一下衣襟,一只毛茸茸的脑袋立刻冒了出来,一对大耳简直像是随时能扑扇着飞起来。却是只成人巴掌大小的小狐狸,浑身的皮毛都是雪白通透的。它闻见了酒香,立时来了精神,舞动着两条前腿就要扑去桌上,叫他一把按住了脸,要再塞回怀里去。

“这小兽跟着我长途跋涉,也是一日水米未进,便请给一点水……”

“啊啊啊啊,本店不许带宠物!”

慕云生毫无悬念地被赶了出来,蹲在春熙楼外,跟那只狐狸大眼瞪小眼。

“别看我,这次全都是因为你。”他故作严肃地绷着脸,却朝袖子里一伸手,摸出那坛银光来,“多亏我眼疾手快!”他想要将坛口凑到嘴边,手一抖,洒了不少到前襟上。那小狐狸踩着他的胸口,自衣襟上一点点地舔过去,直到温热的舌头舔上了他的下巴,逗得慕云生翘起了嘴角。

“酒鬼!”他刮了刮狐狸的鼻梁,“如今钱也用尽了,到了港口该拿什么来付船费?我说芊芊,到时候,不如将你押给船老大,好让他载我去桃花岛,如何?”

那狐狸也干脆,张开小嘴,细小的尖牙一闪。

“哎哟哎哟,那是我的鼻子,鼻子!”

一人一狐正闹成一团,却听得旁边有少女嬉笑,他回头,身旁不知何时停了辆牛车。拉车的是头浑身雪白的母牛,前额用胭脂描着朵山桃,正歪着头打量着他。车前站了个身着樱桃色褙子的婢女,看起来顶多不过十五岁,一双细长媚眼灵动无比。

“先生万福。”她见他望过来,俐落地朝他行礼。

慕云生连忙回礼:“先生二字,愧不敢当。”

“那坛里除了银光,怕是还掺有一多半的水吧?喝这个,岂不是辱没了慕神医?”帘幕朝两侧略抬起了些,一只水晶般通体透明的小酒坛叫人推了出来,不过六寸来高,坛内是晶亮的酒液,数朵重瓣山桃缓缓沉浮,便如婆娑起舞的小姑娘一般。

“我这里还有一点私家酿的桃花酒,若神医不弃,可愿一尝?”帘内又伸出了只纤小的少女之手,仿佛故意一般,缓缓掀开了酒坛的盖子。

慕云生浑身颤了一颤,芊芊立刻觉察到了,担忧地朝他抬起了头。那酒香甘冽,先如入骨寒风,将他五脏六腑都生生刮过,偏又有层层温煦在后,有如春日再临,桃花朵朵绽放。

他自然是想要的,但天底下哪有白吃的宴席呢,更何况,这朱掌柜上来便叫他慕神医,实在是叫人不得不防。他摸了摸鼻子,眼神回复了清明:“这位掌柜的,怕是认错了人吧?在下不通医理,这坛……”

“三年前的夏天,临安时疫,中者皆高热,身现红斑,不出七日便辗转哀号,僵死而亡。太常寺诸医官束手无策,幸得一位养着只狐狸,自称姓慕的游医路过临安,以汤剂配合金针,活人无数,官家因此特赐‘神医’之名。”帘幕内的女声娓娓道来,“如今这无夏城东,寒潭寺外的兴善街上,有一名姓聂的洗衣妇的小女儿也起了红斑高热,与当年临安时疫极为相似。慕神医若愿前往,我这里自有重酬,这坛桃花酒,不过是个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