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092
母亲是在房屋里面自缢的。
她一生爱美,临走时,也不愿让孩子看见自己面色铁青、口唇发紫的一面。
处理完弟弟与母亲,长襄夫人走过来。
沈顷跪在地上,面色死寂。便在那裙角落在自己面前时,他木然地抬起头。
他已不在乎自己怎么死了。
他已经不怕死了。
这个世界上,他最在乎的两个人,都离自己而去了。
郦酥衣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一些片段。
丹丘村里。
她与沈兰蘅自小道而过。
——“没、没什么,就是刚刚看那户门口坐着的男人,有几分眼熟。”
——“眼熟?”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又记不太清了。他好像在躲我们。”
——“现在全村子,就没有不躲着我们的。”
……
沈兰蘅同幼帝告假了一些时日。
他将那份记载着青岚书院一案的卷宗收好,与郦酥衣一同坐上了通往丹丘村的马车。
自从沈兰蘅离开后,那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将丹丘村之事秉上,幼帝得知后,旋即派朝廷官员前往此村,进行辖区管理。有了朝廷的管辖,一方面,这里的村民不再敢胡作非为,另一方面,朝廷特意派人往物质匮乏的丹丘村运输许多粮草物资,供应村民日常生活所需。
再站在村门口,望向焕然一新的丹丘村,郦酥衣有些感慨。
循着记忆,二人来到萧炯呈的那扇房门前。
院落内无人,敲了半天门也不见反应。就在此时,郦酥衣感觉自己的裙子被人轻轻一拽,一低头,映入金金那样一张怯生生的小脸。
“红薯姐姐。”
小男孩虽是拽着她,眼神却止不住地朝她身侧的沈兰蘅瞟去。
他不敢喊沈兰蘅。
郦酥衣看了他一眼,蹲下身,温和地询问道:“金金,你知道这户人家吗?他如今怎么不在屋里面,是离开丹丘村了吗?”
金金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里面住的是萧哥哥,他现在——”
正说着。
一道不紧不慢的脚步声,自院门口传来。
几人不约而同地朝来者望去。
那是个极年轻的小伙,约摸着二十出头的年纪,个子不高,看上去还稍微有些羸弱。他穿着粗布麻衣,头上包着一块深蓝色的头巾。那张脸让郦酥衣有些熟悉,可目光落在对方鼻翼之上时,只见一块完整的胎记,却不见任何脂粉涂抹掩盖。
见院子里有“客”,萧炯呈狐疑地望了过来。
只一眼,他便看清面前之人的模样。许是震惊,许是心虚,他双肩一抖,正捧着干柴的手也是一软。
“啪嗒嗒”好几声。
干柴散落一地。
是他。
当年父亲的学生,那名写了《讨郢王书》的青岚书院学子,萧炯呈。
郦酥衣从怀里摸了一块糖,递给金金,让这小男孩离开了。
狭小的院落内,只剩下他们三人,和呼啸而过的风声。
萧炯呈屏息凝神,神色紧张警惕地望向他们。
一道冰冷的、带着审视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几片落叶拂下。
“你叫萧炯呈?”
男人的声音平稳传来,他的情绪很淡,却能让人不寒而栗。
就连郦酥衣也有些被吓住。
仅是如此不轻不重的一句话,竟让他说得有种在昭刑间审讯犯人的气势。让萧炯呈顿然感到十二分的压迫感,冷汗涔涔,压得他抬不起头来。
不过顷刻间。
对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那一声带着重重的力道,几乎是砸在郦酥衣脚边。她微微一愣神,往后退了半步。
“你——”
不等郦酥衣出声。
男人声泪俱下:
“萧某见过沈大人,见过兰姑娘!在下有罪,当年断不该口无遮拦,害得恩师入狱。在下死不足惜,心有悔恨,先前不敢面对姑娘。是在下的错,是在下的错!!”
边说着,他竟“嘭嘭嘭”,朝郦酥衣磕了三个响头!
殷红的血掺杂着泥土与水印,粘在脑门儿上。萧炯呈两眼通红,泪水汹涌而下。
周围有村民好奇地望过来。
人惯爱凑热闹,可那些人一看沈兰蘅立在一侧,赶忙又朝别处躲去。对于众人的避之不及,他并不在意,冷漠地望着磕了一头血的萧炯呈。
院落再度恢复了清净。
唯一瑟瑟发抖的,是匍匐在郦酥衣裙边的男人。
他像是真心悔不当初,对郦酥衣愧疚不已。
“这些年,我逃离了青衣巷,背井离乡来到这里,将自己封闭起来、不与外界接触。兰姑娘,我又怕又恨,我知晓……是我对不住你,对不住老师。如若再给我一次机会——”
沈兰蘅冷声问:“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如何?”
“我……”
萧炯呈垂下眼,“我断不会不顾后果,去逞一时之快。”
沈兰蘅:“现在就有个机会,弥补你当年的过错。”
闻言,对方猛地一抬头,眼睛好像亮了一亮。
下一刻,却又听见如同审讯般的一句。
“《讨郢王书》,是你写的罢。”
萧炯呈身子一滞。
这四个字如同甩脱不掉的梦魇般,让他的面色“唰”地一下变得煞白。郦酥衣能看出来,他是真心悔恨,后悔写了那封为青岚书院带来灾祸的檄文。
即便很不愿意旧事重提,但他也知晓瞒不过沈兰蘅,索性一闭眼,咬着牙关点头。
“是。”
“你可知,青岚之祸,是因那篇檄文而起。”
“知、知道。”
沈兰蘅往前迈了一步。
月色无声,月亮不知何时悄然高挂于枝头。丹丘村周遭都是群山,将月光遮得有些昏暗。可即便如此,沈兰蘅仍旧目光灼灼。他的眼神像是一把锋利的尖刀,横扫过来,连同那秋风,连同那月色。
就在适才。
就在他眼前,沈顷沉睡,“沈兰蘅”苏醒。
他掀起一帘鸦睫,面色微白,睨向那一身佛香的老者。
然,智圆大师的话,并没有因他人格的转变,而就此停歇。
他一字一字,掷地有声道:
“施主五岁那年,贫僧为施主开了一剂药方。那药方便是用来抑制施主另一人格。”
“十五岁那年,你出征西疆,第一次途径漠水。”
“靠近漠水时,你第一次感到手脚冰冷,无所适从。在西疆征战时,也时常感觉胸闷气短、头疼欲裂。”
“也就是在那时,你的另一个人格逐渐脱离药剂的掌控,在你身上愈发展现出来。”
“起初,他或许是半年苏醒一次,一次沉睡半年。”
“再往后,是三个月苏醒一次。”
“再往后,是一个月,半旬,十天……”
“再到你去岁时的一日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