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对于李玹为何没听手下将领的提议, 直接在长安称帝,陆骘作为臣子,不好评说。

但李禅秀能猜到几分原因, 一是时机仍不成熟, 眼下司州、金陵和荆州联合攻打义军,称帝非但解决不了义军困境,反倒会使联军更团结、猛烈地对付他们,并无益处。

二是此刻称帝, 如何称呼司州那位?像金陵一样, 遥尊其为太上皇?

李禅秀觉得父亲未必愿意, 但若将老皇帝的所作所为公之天下,称其为叛国夺位的反贼, 眼下亦不妥。

虽说老皇帝的皇位确实是当年谋反得来。为了夺得皇位,他也确实联手胡人,丢了大片北地, 形同叛国。但他毕竟曾当了近三十年皇帝,曾经太祖的旧臣早被剪除, 如今有名望的士人或有头有脸的文官武将, 大多在老皇帝一朝效过命,名义上来说,都是天子的门生故吏。

更别说许多世家豪族, 早就跟老皇帝这一支牢牢绑定。

若李玹此刻就这么做, 很容易被视为是要复仇、清算, 如此一来,不说那些世家大族, 就是天下士人,恐怕也多要往金陵或司州跑。

毕竟就算他们自己没在老皇帝一朝为官或效命, 但他们的家人族亲、亲朋、恩师、弟子等,或多或少也有。

不说别的,只前段时间李玹入主长安,就吓得不少士族拖家带口想逃。

——虽然老皇帝被囚那次,听闻胡人可能要打来,长安的士族就跑过一次。但裴椹带兵进驻长安后,不少人又放心回来。尽管有一些已经跑去金陵了,但总归还剩一些。

这次若不是裴椹留在长安的守兵拦着,剩下的这些,恐怕在李玹入主长安前,也会再跑一部分。

自然,也不至于天下的读书人都往金陵、司州跑,但如非必要,李玹肯定不希望他们大半去那两个地方效命,万一当中有几个有才能的呢?

所以不是不能清算老皇帝,而是眼下要先笼络天下士人的心,需暂时隐忍、求稳。要让那些士人明白,哪怕他们曾在老皇帝一朝为官,也可放心来长安投靠。

毕竟无论是现在打天下,还是以后治理天下,都需要用这些读书人。

尤其眼下长安还危急着,更不是称帝的时候。

李禅秀收好父亲的来信,转头对陆骘道:“眼下父亲的主力军一部分留在梁州,应对将要到来的薄胤,另一支正往洛阳,长安依旧空虚,事不宜迟,我们需迅速赶往。”

陆骘亦明白情况紧急,立刻下令结束休息,继续行军。

几日后,两人率军终于抵达长安。

李禅秀刚下马,李玹身边的谋士文松泉就急匆匆赶来,请他前往皇宫。

李禅秀见他神情难掩焦急,不由皱眉,问:“文先生,可是出了什么事?”

文松泉叹一声气,附耳小声道:“殿下,主上自昨日进了皇宫后,便挥退众人,一个人留在昭阳殿,谁都不见,派人送去的饭食,亦没动过。”

李禅秀闻言心一沉,立刻重新上马,跟他一起前往皇宫。

到了宫门外,他翻身下马,却见宫门处站着一群士人或身着朝服的人,其中包括裴椹的父亲——燕王裴淙。

似是看出他疑惑,文松泉又小声解释:“这些城中的士族和前朝旧臣,都是想来拜见主上。”

这里说的前朝是指老皇帝一朝。

只是李玹这两日连自己的心腹都没见,就更别提这些人了。

不过这些人也不敢走,或是有的昨晚回去了,今天一早就又到宫门外来,等召见。

而且他们明显以燕王为首,期望燕王能帮他们进宫打探打探消息。毕竟在他们看来,燕王世子裴椹早就投靠李玹,比他们能说得上话。

然而燕王却一脸苦相,连连推辞,压根不敢进宫。

李禅秀蹙了蹙眉,上前先与燕王见礼。燕王诚惶诚恐,赶忙回礼。

李禅秀含笑,对随行亲卫道:“给诸位大人、先生拿些吃的来,再搬些座椅来。”

说完再次朝燕王一拱手,辞别对方后,便匆匆进宫。

他一走,在场众人纷纷都看向燕王。

半晌,有人幽幽道:“王爷,您刚才不还说与太子殿下和那位小殿下不熟悉,说不上话?”

燕王:“……”是真不熟啊!

之前在梁州那么多日,太子殿下可是从没召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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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阳殿门外,夕阳如血,映照冷寂的飞檐殿瓦、宫柱回廊。

李禅秀上次到长安,来去匆匆,没来过皇宫,这还是第一次来。

尽管是第一次来,可他也知道,昭阳殿,是皇后居处。这里曾是他的祖母、父亲的母亲,大周太祖唯一的皇后居住的地方,亦是他父亲幼时生活过的地方。

后来老皇帝登基,虽迁都洛阳,但每年仍会回长安住几个月。彼时为笼络父亲的外祖一家、当时仍手握兵权的沈氏族人,刚登上皇位的老皇帝不仅仍立李玹为太子,又娶李玹的姨母——小沈氏为后。

小沈氏后来生了一儿一女,但对姐姐留下的唯一孩子——李玹,依旧疼爱有加。李玹与他的这位姨母,以及堂弟、堂妹,亦关系甚笃。

每年老皇帝带宫眷回长安住时,小沈氏也住在昭阳殿,当时尚年幼的李玹常带着堂弟堂妹一起在这处宫殿玩乐。

后来,亦是在这座长安的皇宫,李玹因“谋反”失败被抓,心腹、下属尽被斩杀,他自己也被枷锁上身,押往洛阳看守。

李禅秀此刻站在这处宫门外,心中如同天际将落的残阳,微微下沉。

父亲进宫后就将自己关在此处,是因为又想起什么,解不开、放不下吗?

他在殿外站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终于轻轻推开殿门。

低沉昏暗的殿中照进几缕残阳的光线,将殿柱、地砖映得金红。进了殿,一道清俊身影席地而坐,一动不动,犹如雕像。

李禅秀望着李玹的背影,眼睫轻动,很快关上门。

殿内一片清寂,过了许久,李玹终于回头,见是他来,微微含笑,招了招手:“蝉奴儿来了?过来,到阿爹身旁坐。”

李禅秀听话地快步走近,在他身旁另一个蒲团坐下。

走近后,他才发现父亲眼底一片血丝,而殿上方本该是殿主人坐着的地方,供着几个牌位,分别是太祖的皇后沈氏,已被老皇帝废后的小沈氏,以及小沈氏的一双儿女。

李禅秀心中微凛,忙改坐为跪,恭敬朝牌位行礼。

行完礼后,李玹轻拍了拍他的脊背。

“陪阿爹坐一会儿吧。”他开口,让李禅秀不必一直跪坐,也不必紧绷着。

李禅秀听话地坐回蒲团上,李玹却再度闭上眼,一言不发,只右手缓缓转着佛珠。

即便殿中光线昏暗,李禅秀也看得清楚,父亲手背青筋微微突起,像在极力克制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