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成为神(六)

‘人生下来,就是为了成为神。’

从裴可之记事开始,他的长辈就对他如此耳提面命。

他们每个人说这句话时都无比笃定,神情严肃,眼神坚定,眉宇间带着虔诚,就好像亲眼见过身边的人成为神。

不过,虽然没有见证过他人成神,但裴家但每个人都平等地拥有见到神但机会。

‘只有裴家能感应神的号召。每天傍晚,人神都会降临到我们身边,带领我们进入完美的新世界。’

裴可之的叔叔自豪地宣称。

晚餐后的冥想时间里,裴家的族人都会进入默室。

默室是一个通透纯白的环形建筑,坐落于漆黑的海岸悬崖上。周围的植物绿得发暗,白环反射了所有的光线,洁净得仿佛某种宗教符号。进入其中,需得按照长幼秩序,围绕中心的圆形长廊席地而坐,等日落时分万道霞光降临,就能见到神。

四岁时,裴可之的母亲就带他进入了默室。年幼的裴可之谨遵母亲的嘱咐,用最标准的姿势打坐,以最认真的态度心念祷告。

可是,神似乎不想见裴可之。

每一次,除了似笑似哭、或脱衣狂奔、或匍匐蠕动,形若癫狂的族人,裴可之什么也没看到。陶瓷制的墙倒映着每个人百出的丑态,身旁的母亲不停地在地上夹着腿扭动,发出呻吟。群魔乱舞的默室中,裴可之始终安静地坐在原地,他好奇地看着正发生的一切。

每次冥想结束,族人们的脸上都带着一种欲望被填平的餍足,他们总是意犹未尽,会聚到一起交流今天见到的神及其给予的指示。

发光的人影、没有形状的雾气、负着人卵的巨型蟾蜍、五光十色的人身蛇尾的巨兽,他们七嘴八舌地讲诉自己身边的神的样子,神态狂热又忠诚。裴家的族人绝不会在与神相关的问题上撒谎。

可惜的是,这种讨论,裴可之从未参与过。

他什么都没有看到。他是唯一在默室没有感应到神的裴家族人。

裴可之失落又伤心,他不知道他做错了什么,致使他被神遗弃。他难过地将这件事告诉他的母亲,他的母亲得知,却陷入了狂喜。

那是裴可之第一次见到那张苍白、疲惫的脸庞出现显而易见的巨大喜悦。

母亲神经质地向外突起的眼鼓鼓囊囊,像是被点燃了生命之火,她盯着裴可之的眼神明亮到灼人,多年的阴霾终被驱散,‘你是我和神的孩子,我和神的孩子,’她抓着裴可之的肩膀,激动到颤抖地说,‘所以它才不愿与你见面。’

尚且幼小的裴可之颇为无措。他不明白他只是来向母亲寻求安慰,怎么突然间就换了个爹,还换成了神。

可母亲振振有词,‘因为你是我和神的孩子,你是半神,可之,你是半神,最接近神的存在。它不愿见你,是为了让你成为神,真正地见到它。这是神给你的考验。’

‘那父亲呢?’裴可之不解,如果他是神的孩子,他喊了六年的父亲又和他是怎样的关系呢?即便裴可之和他的父亲向来不熟络,一年说的话都屈指可数,但身份乍来的转换还是令裴可之不知所措。

‘我不是裴从优的孩子吗?’

他毫无感情地念出父亲的名讳,茫然地问自己的母亲,

像是听到了什么安全词,母亲猛地安静了下去。狂热的情绪褪去,她白瓷死的脸庞上露出呆滞的镇定。

‘噢,父亲,你的父亲是我的丈夫,这一点儿也没错,’她自言自语似地念叨,她也在苦恼,思考该如何自洽逻辑。

终于,反反复复念叨了不下十遍,母亲毛塞顿开,‘你当然也是他的孩子!’

她说,‘作为神的后裔,你太招人嫉妒了,你的处境太危险了,所以——所以,为了保护米,神让你以裴从优的儿子的身份诞生。’

母亲给出了合理的解释,她再次高兴起来,焕然一新的生命力自她单薄瘦弱的身体中源源不断地涌出,她俯下身,捧起裴可之的脸颊,无比温柔地亲吻。

她压低了声音,悄悄告诉裴可之,‘不要怕,可之,它不会伤害你。它愧对我,我是它的爱人,却被它留在这儿,还成为了他人之妻。它愧对我。’

‘妈妈,为什么不能接走你?’裴可之看着近在咫尺的母亲,不解道。

他看见母亲的眼睫轻颤,她站起来,抬头望向窗外的天空。‘能被神接走的人,一定要诞生在处子的身体。’

母亲说,带着难以释怀的遗憾。

这是第一次,裴可之发现原来神也不是无所不能。依照母亲的逻辑,它甚至还需要借助人类的身份。

再长大些,裴可之对于他所处的家族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他的母亲在家族中扮演着核心又边缘化的角色。

核心是源于她的丈夫是裴家的族长,但她的爱人是神。她是神在人间的情人。边缘则是族人对母亲声称自己与神相爱不以为然,将母亲贴上‘疯癫’的标签;又因母亲偶尔会搬出‘神’,传达神的谕旨,不敢不听。

大多数时候,他们用对待疯女人的方式对待母亲,没有人关心她的尖叫,还把她的歇斯底里比作欲求不满的喷火恐龙,哈哈大笑。

只有在母亲换上一种平静温柔的表情,轻快地告诉族人,她从神那儿得到了有关圣人的新消息时,他们才会正视她,甚至过度正视,将她捧上神坛,奉为圣女。

或许是童年时坚信自己是神的孩子,裴可之对神没有敬畏。在没有人胆敢对神有半句不敬的裴家,他对神并无虔诚与尊重,只拿神当作素未谋面的父亲。

裴可之被放在了非人非神的第三视角,以观察者的身份目睹人类,目睹族人们群魔乱舞,他们奇形怪状的影子交汇在他的脚下,他遥远地注视着这一切,如同在群山之巅俯瞰生命。

大概也就是那时起,人在裴可之的定义里便是玩具。一个他想要去解剖,去观察的玩具。

裴可之怀疑过母亲是否撒谎,借着神的由头胡言乱语。

母亲对此没有直接回答。她露出神秘的笑容,‘每一次的祈祷,我都与神做爱。’

裴可之本想探究。但他的生日宴会开席了,叔叔高声呼唤裴可之的名字,要他坐到最高的椅子上。裴可之只能与被分配到角落位置的母亲分开,等结束了,再和母亲交流。

然而,最后的晚餐开宴,这句话成为了母亲对裴可之最后说的话。

裴可之对母亲最后的记忆,是她浑身赤裸地躺在灰色的大理石上,她的尸体横陈,披着薄纱似的月光。治安员为她盖上布,她的脸缓缓消失在洁白的色彩里,死不瞑目的双眼笔直地看向头顶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