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成为神(七)
D2013年的夏天,裴可之回到了家族星球。
人类消失后的第十七年,裴家的家族星球草木疯长,野林丛生,绿色吞噬几乎吞噬了整颗星球。
登陆港口,通过身份验证,裴可之沿着记忆中通向主宅的道路走,黑色风衣的衣角被风吹起,他像一抹死亡的影子,独自徜徉在空无一人的星球上。
这次回来,裴可之的目的性很强——他要去了解母亲,去完成属于他的自我探索。
‘你长了一张没有过去的脸。你需要自我探索。在这之前,你做不了心理咨询师这一行。’学院的老院长是这么告诉他的。
年迈的老人在毕业合影时,为裴可之指了一条明路,‘没有分析过母亲的人无法成为心理咨询师,因为他连最基本的自我探索的课题都没完成。去真实地体验和感受吧。’
裴可之在池塘边盘腿坐下,一簇鱼正在水中川游。
回到家的一个多月里,裴可之把记忆里的路通通走了个遍,主屋、默室、母亲和他的家、其他族亲的宅院……他肆无忌惮地闯进曾经长辈的居所,翻阅他们的辛秘。
裴可之随手划着手边的屏幕,密密麻麻的字和五颜六色的荧光笔出现在眼前。他很聪明,如同无数情感世界的天才那样,他精于精神分析和逻辑推理,擅长解读人性和故事,并将此串联起来,寻找它们内部的因果。
现在,他已经掌握了足够的信息,他知道了有关自己母亲的故事——
裴可之知道了他的免疫基因原来是继承自她;知道了她有一对早亡的父母和饱受欺凌和排挤的童年;知道了她爱上了唯一友善待她,会把她偷偷藏进大衣里带她去礼堂吃点心的邻家哥哥。
他知道了这个哥哥罔顾她的拒绝和尖叫,借口醉酒闯进她的卧室强奸了她,又成为了她的丈夫;知道了在她怀孕后,她试图与自己的丈夫和解,说服自己那场强奸并非强奸,而只是年轻人的冲动时,她听见了丈夫的父亲询问丈夫,‘多久才能不用安眠药?真想在你老婆醒着的时候搞搞她。’他的丈夫温柔地回答,‘她胆子太小了,趁她睡着多搞几次再看她能不能适应吧。’
在她死后的第十七年,裴可之知道了她二十多岁时崩溃了五次,反抗了五次,自杀了三次,都以失败告终。最后,为了活下去,她开始幻想过去她憧憬的那个会骑着车载她去后山采野花的邻家哥哥,而非是强奸她且协助他人强奸她的丈夫。
她臆想出一个远在天边的爱人,这个爱人强大、神秘、降临在她丈夫的身体里,但又因不可抗拒的力量消失。这个爱人——她无比确信——就是神。
‘每一次的祈祷,我都与神做爱。’
裴可之的母亲总是这么说。
年幼的裴可之对此深信不疑,以为母亲和神真的是恋人。如今的他已经能推断出母亲口中所谓的‘与神做爱’,每一次母亲所描述的在祈祷中见到的自己与神做爱的场景,其实是过去她被强奸的记忆的闪现。
她一遍遍回忆着这些她想要遗忘的耻辱记忆,最终,她真的遗忘了——她忘记了强奸,只以为这是与神做爱。她甚至从中获得了性高潮。羞耻、屈辱、憎恨化为了欲望、快乐、幸福。她已经分不清现实与虚幻,痛苦与快感,受辱与心甘情愿了。
裴可之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脚边的鹅卵石。
真是可悲,他在心中全然无感地想到。
但真正杀死他的母亲的,不是她不正常的精神和心理,不是她混乱的思绪或情感,而是来自她的丈夫的道歉。裴可之八岁时,这个与疯癫的妻子和儿子分居多年的alpha声称自己受到神的点拨,幡然悔悟。他声泪俱下地跪在妻子面前,为过去忏悔。他恳求妻子的原谅,为此他愿意付出生命。
那是裴可之第三次见到他的父亲,第一次是裴可之三岁,在某个长辈的葬礼上,第二次是裴可之六岁,在裴可之的生日餐桌上。对于父亲,裴可之从不在意,只看了一眼,他就收回了视线。
‘我远在未来的爱人,永远地死在了我的十四岁。’
母亲说。说罢,她逐出了她的丈夫。裴可之看见她脸颊上的泪。
当时裴可之太过年幼,他不知道母亲为什么哭泣,又为什么面如死灰。他询问她,得到的只是她不停地摇头,仿佛她正竭力否认着什么。
现在,裴可之明白了母亲的流泪和绝望——她清醒了。是她丈夫的道歉,让她降落在了大地上。
幻想不再止痛,安慰剂丧失了作用,当她意识到神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当她记起从前的伤害和刻骨铭心的疼痛,她再也不能进入妄想的国度。她沉重地砸在大地上,粉身碎骨,无法拼凑。
裴可之扔出手中的石头。
“噗通——”一声,水花四溅。一条大金鱼被吓到了,凌空腾起。它和小臂差不多长,是池里最大的鱼,通体金黄,腮上绯红,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裴可之站在岸边,凝视着它消失在黑色的水草丛中。他敲击了几下屏幕,为这个装满了故事的文档命名为‘母亲_finalinformation_D2013.08.09.’。
随着他收拢的手势,无数个相同蓝色封面的文件出现,它们下面同样跟着一串以‘姓名_信息类型_时间’方式命名的字符。它们变得越来越小,小到标题都只余下首字母。密密麻麻的文件在屏幕上闪烁着,通通化为无意义的几何方块。
有趣的故事。
裴可之是如此评价他母亲的一生的。
历时一个半月,裴可之登上了返回学院的飞船。他确信他完成了老院长的任务,心情轻松又愉悦。可是,在心理咨询师的授章仪式上,老院长站在他面前,又停下了。
老院长问他,‘你真的做到了真实地体验和感受吗?’
裴可之坦然地接受这位长者的审视,他说,‘当然,我做到了。’
他说得无比笃定、确信、不容置疑,发自内心地以为就是这般。
然而,六十八岁的裴可之却清楚地知道,二十五岁的他在撒自己都未意识到的谎,他没有做到,他没有真实地体验和感受。
可是这也不怪他,裴可之心想。
他坐在寂静的黑夜里,喝着手里已经凉掉的茶。
曾经他二十五岁,还很年轻。他太傲慢,太自信。他不知道从池塘里跃出的金鱼是童年时他到河边换水,不慎打翻鱼缸溜走的鱼;不知道八岁时他向远方扣动的板机,终将命中站在未来回首过去的他;不知道他会如同他的母亲那样,降落在大地上。
他不知道一切,却认为自己掌握了一切。他蔑视人和规则,也蔑视痛苦与死亡,也最终将为此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