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没过几天, 了无就把拟好的合同发了过来。

也许是回来那天的气氛太尴尬,了无这两天都没主动找过她。上一条信息还停留在周五晚上,他对了了说:明天见, 期待!

了了握着手机翻了个身,铺在身下的报纸被她碾得吱吱拉拉的响。她把合同看了一遍, 刚想回复了无,没有问题。

对方先一步发了条微信过来:“你什么时候有空,合同需要当面签一下。”

这个口吻, 不是了无。

了了顿了一下, 把输入框里打好的字全部删除,重新发了一句:“我都可以, 看你时间。”

他很快回复:“周六吧。”

了了发完“好”, 等了一会, 见对方已经结束了对话, 这才将手机往颈边一塞, 闭目午睡。

临近下工前, 知客僧让小沙弥跑了一趟腿, 转告了了,住持有事找她, 让她忙完就去茶室。

了了不用猜也知道, 肯定是要说她去优昙法界誊刻壁画的事。

本来她还以为, 住持前两天就会找她了解情况。不料,一等等到现在。

她把画笔放入洗笔筒里涮干净,看着笔刷上的颜料逐渐融入清水中, 将水色变得浑浊, 这才一把捞起, 收拾了工具, 慢吞吞地走下了四方塔。

普宁寺的茶室在一座单独的小山峰上,临崖而建。需走过一道长长的回廊,再爬上十几级长阶,才能抵达。

茶室几乎独立于普宁寺外,是僧众与香客都喜欢停留的地方。

了了到时,已近黄昏。

山崖外,大片大片的落霞弥漫在远山与云雾之间,远远看去,恍如仙境。

她原地驻足了片刻,用手机镜头将这一幕捕捉了下来。

茶室内还零星逗留了三两游客,他们坐在茶厅外的阳台上,品茶论禅,静待日落。

了了环视了一圈,既没见到小沙弥,也没看见知客僧。正想找人询问时,一位有些脸生的小和尚朝她走了过来,询问道:“你是来寻住持的吗?”

了了点了点头,多看了他两眼。

小和尚年岁不大,脸上稚气未脱。眉宇和五官生得清清冷冷的,十分寡淡。他的身板要比同龄男孩更显削瘦,一身宽大的僧袍就如套在一个木桩子上,空荡荡的。

了了在普宁寺待了两个月,从未见过他。

了拙见她目光略带警惕,似有疑虑,也不多言,只是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示意了了跟着他走。

茶室除了茶厅接待散客游人外,另设雅间,而两地之间仅用了一面布帘潦草隔开。

虽布置上有些潦草,可了了记得,有一个雅间开门见山,风景绝佳。她忘了是哪位僧客还是风流的文人,来普宁寺布施。经过此处,流连忘返,还提了一句风景佳绝处。

这五个字,至今都被拓在茶室院子里的奇石上。

了拙迈过门槛,引了了走入靠近里侧的雅间。入内后,他只站在门口,并没有继续往前。

了了正觉得奇怪时,屏风后就传来了一声清脆的杯盖扣碗声。

她循声望去。

隔着一道屏风,了了看得并不真切。视野里的画面,像极了黄昏日落时缠绵在山头的那缕幽蓝与沉霭,有将醒未醒时的朦胧,又似黑夜来临前昏昧的幽情。

她往前走了两步,试图看得更清楚一些。

室内,两扇木窗敞开着,窗棂盛装着春日里格外苍翠的树林。

夕阳洒入时,将窗边的木塌和桌案一齐笼进了鎏金束线的光影之中。依稀间,了了看见有一道修长的身影迎光而坐,明明没有窥见对方真容,可仅仅是一个模糊的轮廓,她的脑中却十分清晰地浮现出裴河宴的身影。

了了拧眉,短暂的不解后,她转身看向带她进来的小和尚,低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寂静的室内,饶是她刻意压低了声音,说话声仍是尤为明显。

屏风后,注水泡茶的人,动作一顿,似乎是抬眼往这看了一眼,随即,他慢条斯理地放下了滤网:“了拙。”

了拙侧身,恭敬地合十一礼:“小师叔。”

那道声音清冷低沉,音色醇厚:“你先出去吧。”

了拙微微躬身,回身示意了了:“小师兄,请进。”

小师兄……又是小师兄!

了了脑瓜子一麻,宕机了几秒。她目送着了拙走出去,再掩上门,直到室内光线一暗,她避无可避后,才重新转身看向屏风后。

裴河宴并没有催促她,他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像是耐心守着鱼塘的垂钓者,手中握着一支连鱼饵都没有的鱼竿,静静地等着她咬钩。

了了紧张了一会,脑子里凌乱的全是纷沓破碎的碎片。一会在想,如果他旧事重提,她要怎么应对,才能化解尴尬,妥善地解决好上一次因她言辞不善给他造成的困扰;一会又想,她是不是该先道个歉,大方地把此事揭过,省得两人每次见面都这样不尴不尬的。

越想……越心乱如麻。

总在这里杵着也不是个事,了了踌躇了几秒,绕过屏风,走入茶室。

她入目的第一眼,就是坐在木塌上,洗杯烹茶的裴河宴。

他双腿盘膝,坐在蒲团上,身上的长褂整理得一丝不苟,连袍角都没散乱一分,规规矩矩地铺陈在蒲团周侧。

和了了初见他时的那种清冷感不同,眼前的人,像雕琢过的沉香,底蕴深厚,带着让人不敢亵渎之感,心生敬畏。

同时的,裴河宴也抬眼,看向了了。

虽才至春日,她鼻尖却沁了些汗珠,脸颊红扑扑的,像刚结熟的水蜜桃,青涩中泛着点无辜。那双眼睛是和她周身气质如出一辙的清澈,此刻瞧着,应该是有些拘谨,就像小时候犯了错乖乖等罚一样,站在那一动不动。

“喝茶吗?”他问。

他不问还好,一问,了了还真有些渴了。

裴河宴轻抬了抬下巴,指向对面,示意她来这坐下。

眼看着一场交锋必不可免,了了反而坦荡起来。她在茶桌对面坐下,与裴河宴之间只隔着一张桌子。

触目所及,不是满山的落霞,就是眼前的这个男人。

她的视线从裴河宴过分优越的侧脸落到他举止优雅的双手上,了了格外注意捕捉细节,相比那清隽的皮相,她似乎更容易被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和戴着佛珠格外显相的腕骨吸引。

他手上的佛珠好像还是原来的那串小叶紫檀,只是从素圈编织得繁杂了一些。

“我和住持今日又见了一面,细说了一下你的时间问题。”裴河宴用竹夹将白瓷茶杯洗净:“不是替你做决定,也不是站在甲方的高度来支配你,只是预先替你选出最合适的解决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