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雨后的罗汉堂,连地板缝里都浸着湿意。

刚下过雨,本该很凉快的天气,却因阳光烘烫了一天,即便是雨后也还蒸腾着一丝长埋在土地里的热意。

了了戴着手套,跟着师兄用园艺剪修剪花枝时,鼻尖尽是被雨水浇湿后翻涌上来的土腥气。

她面不改色地剪完一株,用靠在墙角的扫帚把剪落在地的枝叶扫入簸箕中,再翻倒至垃圾桶里,等候统一处理。

在别的香客还在积极完成功课,争取表现时,她已经摘下了手套,随地坐在了罗汉堂前的台阶上。

她完成了她的课业量,罗汉堂的师兄并没有因为她做得没别人多就为难她。很干脆地替她盖了章,还提醒了她一句,再不完成打坐就要耽误吃晚饭了。

了了没做解释,她向师兄道过谢,收起她的功课去藏经阁找裴河宴。

寺里的路她还不太熟悉,经常走到某座偏殿就要寻附近当值的师兄询问路线。

藏经阁的大致方位了了还是记得的,在绕了一大圈,还走了点冤枉路后,她顺着画廊找到了藏经阁。

裴河宴正和藏经阁内当值的小沙弥在摸排藏书。

他手中捧着厚厚的一沓书目,正逐排逐排的核对着书籍的名称和数量。

其实这类工作早就可以让电脑系统代劳,但梵音寺每个季度还是会安排一次人工盘点,核查佛经书籍还是其次,主要目的是为了检查书本的状态。

梵音寺内收藏的古籍众多,不仅有纸张编订的书本,还有不少竹简、木制的遇水易潮的孤本。

而南烟江气候潮湿,一旦遇上雨季或者回南天,很多书本就极易受潮,需僧人时常维护保养,才能延长孤本的使用寿命。

了了没擅自进入,她在门口站了片刻,直到小沙弥整理完一个书架从头再来时,才发现门口站了个禅修服饰的香客。

他不认得了了,见裴河宴还站在木梯上清点书架最上层的古书,这才扬声问道:“这位女施主是有什么事吗?”

了了指了下裴河宴:“我找他。”

小沙弥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裴河宴在听见了了的声音时就已经转过了身。

他身后就是一扇木窗,拨开云雾重新出现的阳光正透过木窗上的琉璃涌入室内,将藏经阁的一楼灼映得五彩斑斓。

见了了的神色似乎不太对,裴河宴不动声色的低头嘱咐小沙弥:“你先回去吧,这里我来就可以了。”

小沙弥闻言点头,也不多嘴,放下了书册就先离开了藏经阁。

“进来说吧。”裴河宴用朱笔一一勾选掉书目,“我这还没忙完。”

了了答应了一声,走进藏经阁内。

她上回来这也是来找他,不过当时直接去的二楼,倒没细看这一楼的藏书……反正看了也不懂就是了。

了了走到木梯下,也没吭声。只是接手了刚才小沙弥还未放回书架内的书册,一本本按顺序夹入典籍内。

裴河宴一心两用,边勾兑书册边抽空问她:“是终于想起来忘记盖章了?”

他不说了了差点又忘了,她从布袋里掏出功课拿在手里,等着他忙完了给自己盖上章。

裴河宴见状,随手摘下自己戴在腕上的紫檀念珠递给她:“印章挂在背云上了,你自己盖。”

她接过念珠,拿在手上,一手拎着念珠上的主珠,一手顺着佛珠往下探至背云。

小叶紫檀被他盘玩了数年,光泽清润,触手便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紫檀香。念珠的背云是一个未做任何雕饰的无事牌和田籽料,不仅白度细腻,还很油润。

了了上回看见这种成色的玉料还是在一位私人藏家手里,并且料子的尺寸还没她手里的这块大。

不过自打上次在重回岛,她的发圈被风吹入海中,他随手便褪下个数万的沉香手串给她当发绳绑头发后,她对裴河宴的随身家当早已不做设想。

她摸到挂在背云绳结旁的一个小金印,刚想问没有印泥要怎么盖印时,他不知从哪拿出了一盘印泥递给她。

怕弄脏他的念珠,她从布袋里先取出纸巾铺好。盖完印泥的第一时间,就用纸巾把粘黏在印章上的印泥一点点擦抹干净,丝毫没留意到自己的手上也粘上了朱红色的泥渍。

裴河宴忙完后,下意识低头寻她。

她正束手无策地等着他来发现她的困境。

两厢一对视,她一脸无辜地看着他,压根没有一点自己连件小事都无法摆平的愧疚感。

裴河宴合上书目,从木梯上爬下。

他先是看了一眼这位不太机灵的小朋友到底陷入了怎样的麻烦中,见她只是弄脏了手,又无法再给自己做清理后,他不慌不忙的先将藏经阁的书目放回桌柜内。

再回来时,他将已经被了了清理干净的念珠先戴回手腕。

他从云纱的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巾覆住她沾满了印泥的手,原想先用手巾替她简单擦洗,可手巾一覆上,他忽然又改了主意,直接隔着手巾将她牵住,领着她往藏经阁外的清潭边走。

连日的雨,让山泉的储量十分充沛。

了了起初不明所以,直到听见了从岩石上泄下的水流声才明白他是要带她过来洗手。

“二楼不就有个洗手池吗?”

“我没带二楼的钥匙。”裴河宴回答完,又用眼神扫了眼她的裙摆。

及地的伞裙被雨后的地面弄得一片脏污,她自己没发现,还是经他提醒,才看见曳地的那一部分被罗汉堂花艺园里的泥巴染得到处都是。

她睁圆了眼,一边可惜自己的裙子,一边又觉得回小院换洗太过麻烦。

了了还尚在纠结时,他撩起僧袍,在山潭前蹲下,将她的裙摆提起,托在手中,又用另一掌掬起山水,耐心的把她的裙摆打湿。

反复几次后,花艺园里沾上的泥点子被清水一冲,洗得干干净净,只余下裙摆上一片湿润的水渍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水。

了了习惯了什么事都自己做后,光从心理上,有些无法坦然接受别人对她的付出。尤其这个人,还是裴河宴。

她抿着唇不说话,看着他一遍遍搓洗完裙摆后,将手探入水中,任水流冲刷过他的手指将污渍带走,莫名的觉得有些鼻酸。

他本不用做这些的。

“下午遇到什么不高兴的事了吗?”他忽然仰起头,看着她问道。

了了跟着蹲下来,将沾着印泥的手指洗干净,和他一起把裙摆上的水拧干。

“没遇到不开心的事。”了了把皱巴成一团的裙摆抖擞开,侧过头认真地看了他一眼:“你为什么要暂缓还俗仪式?”

裴河宴闻言,没思考太久,就回答了她:“想陪你到禅修结束,如果我还俗,就没法接送你上下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