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访问【下】

恩礼一嗓子石破天惊, 各位海商纷纷侧目,表情古怪而难以形容——这是在海上讨生活的豪商们惯有的做派,一旦有了优势就要毫不犹豫的炫示出来, 哪怕是虚张声势大吹牛皮,也一定要在言论上制造既定的事实,震慑潜在的竞争对手;大家都是见过世面的人, 当然熟悉这种套路。

可是, 熟悉归熟悉,并不代表众人能在这样赤·裸裸地挑衅前无动于衷;尤其是端坐上方的海知府迅速转头, 居然真朝恩礼投来了目光, 于是在此人近乎于自得的左右顾盼中,所有同来的商人都皱起了眉。

在这样的关键时刻, 还是德高望重的保禄先生能够稳得住局面,主动开口问话:

“请问贵国要这‘油田’做什么呢?恕我直言,这些荒废偏远的土地根本种不了粮食, 能够存活的只有极为矮小的灌木。就是最野蛮的土人都不会在上面定居。”

又是一个已经培训过的问题,海刚峰在脑中过了一遍,应声作答:

“我中华上国的大皇帝陛下讲求道家的铅、汞丹药之术, 需要一些方外进贡的异物参赞玄修;这也不过是我们臣子侍奉圣上的一点诚心, 其实也无甚要紧。”

没错,外务处《情况需知》的培训中,将一切从外藩索取的奇异事物——无论是金鸡纳树、“油田”, 各种各种样的谷物, 还是会发夜光的什么“铀矿”——全部都推到了当今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的身上,声称这种种匪夷所思的要求纯粹是官僚机构为逢迎皇帝的个人兴趣而四处搜刮索取;整个要求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用意, 也根本不必有什么深刻的揣测。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事实仅此而已。

当然, 作为外务处重点培训的能吏,海刚峰思索再三,对这个解释其实是半信半疑的;一半的怀疑,是因为这情况需知由穆国公世子主持编纂,而穆氏似乎从来没有什么搜刮方物讨好皇帝的前科,骤然转向实在莫名其妙;而一半的相信嘛……以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前十几年修仙问道的那种疯批操作来看,你要真说他脑子突然进水了要用石油炼丹,其实——其实也相当之合理。

这就是人设的作用,这就是十几年口碑的硬效果。无论怎么样荒谬绝伦不可思议的要求,只要挂上当今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的名头,那都会莫名显出合理来,至少很难回驳……

可惜,保禄显然还不太明白飞玄真君的含金量,他茫然不解:

“……‘丹药’?”

作为见闻广博的万事通,他其实也了解一点中国道教的‘丹药’,知道那是和欧洲炼金术差相仿佛的一种神秘学技术(换言之,同样的不靠谱);但炼金术又和那些黑漆漆黏糊糊、时常“自燃”的油田有什么关联呢?

这个疑问相当合理,也相当之正常。但有问必答的海刚峰海知府却不得不又一次沉默了——说实话,作为不语怪力乱神的儒家士大夫,他是真不想复述《需知》中那一堆莫名其妙且长篇大论的狗屁;但没有办法,外务处的命令非常之清晰准确,他不能不干巴巴的开口,将内容完整背了出来:

“……依照部分方士的观点,油井中的‘石油’是地底炎火之精,经亿万年时光磨砺之后褪去光华,才变为现在这不起眼的模样;只要将此炎火之精仔细锤炼,便能萃取出丹道中坎离神火的原料……”

保禄似懂非懂,或者说完全不懂,只能茫茫然点一点头。他一个字都未必能理解,但至少从这一大堆不明觉厉的描述里听出了一层明白显豁的意思:看起来,中原的皇帝还真挺喜欢这种由炎火之精演变来的“石油”。

当然,如果他再仔细读一读册子,就会发现中原皇帝不仅仅只喜欢石油,还同样喜欢天南地北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比如说,这小册子里还花了大量的篇幅描绘某种“铀矿”,称这种矿石能在夜晚发出碧莹莹绿惨惨的荧光,乃是太阴之精气所化的珍物,仔细提取后能够炼出神妙的金丹,只要服下一粒就能尸解登仙,而且太阴炼形千年不腐,堪称奇迹云云……

总之,为了满足当今飞玄真君在修道上永无止尽的需求,大安朝廷恪守臣子之心,大开方便之门。只要他们能够找到并献上册子中列举的种种宝物,那就可以被称为“中国的老朋友”,同样享受大宗铁器贸易的特权;在这一点上,葡萄牙人已经有过充分的经验,可资借鉴。

对于联袂而来的诸位海商来说,这样的条件不能不令人心扉动摇;甚至可以暂时忽略掉册子上种种古怪的需求——其实仔细想想,上层阶级的爱好本就是稀奇古怪、难以形容;以如今的世界局势而论,奥斯曼苏丹多半是搞男娘的双插头;英吉利国王为了离婚另立教会;法国国王身染梅毒,乃至与亲身姐妹纠缠不清;海商们走南闯北,什么世面没有见过?与洋人堕落腐朽令人瞠目的淫行之相比,仅仅只是追求异物而迷恋金丹的中华皇帝,那简直可以算是当今世界的一股清流了。

所以,海商们仔细翻完了手册,搜肠刮肚地回忆自己平生的种种见闻,无论是牵强附会还是生搬硬套,就是现编也得编出个与手册上的宝物相近似的“见闻”出来——而且吧,大多数人尽力回忆之后,说出来的东西还未必是完全虚妄,哪怕只是捕风捉影的一点痕迹,也是真能推敲出一点东西来的。

同样依照外务处的指示,海刚峰带了人下来一一敬酒寒暄,同时吩咐身边的衙役逐个接待,记录海商们若有似无的暗示,在言谈中隐约显露暧昧的姿态,与诸位利欲熏心的资本家彼此拉扯。说实话,海刚峰的本性并不太喜欢这样物欲横流的场合,之所以现在能耐着性子学习话术调整态度,一面是要尊奉外务处的命令,另一面也是看到了所谓“招商引资”的真正作用——铜臭不铜臭姑且不论,但大量的资金注入到小小上虞一地之后,是真在一两年兴办了大量的工坊商铺各色产业,旺盛的需求从四面八方吸纳了不计其数的流民帮佣,甚至让附近的农民都大为动心,在农忙后千方百计的托了人到此处作工。

一两年内就能做到这样百业兴旺的地步,简直是传统官僚梦寐不及的奇迹。只能说资本的魔力就是如此迷人妖娆,委实是欲罢不能的诱惑。为了这样的诱惑,很多事情都是不得不做。

经书中只说了安贫乐道、修行仁义,从来没有说过殖产兴利、富国强兵。可普天之下,从来只有架着锅子煮稻米,哪里有架着锅子煮道理?圣人的书精妙绝伦,拿来办事却往往百无一用。海刚峰在基层待得越久,就越明白这个逻辑。因此,他不能不在实践中从权处置,放下固执放下执念,尝试习惯另一个光怪陆离的海外世界,资本永不眠的世界;有时候甚至不能不挣脱儒家观念的传统束缚,尝试理解一些离经叛道的做法,比如说世子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