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心结

华枝春/怀愫

真娘大病一场。

朝华央问净尘师太:“师父, 是不是因为我太冒进了……”

十日一施针,每天都要喝汤药, 还有夜夜要点的特制安神香,娘的身体会不会根本就受不住这些。

净尘师太只是将手轻轻搁在了朝华的肩头,虽没用力,却仿佛定海神针,一下就将朝华按住了:“快好了。”

由病起,由病终。

一场病,将真娘心中闷了多年的邪气郁气全发散个干净。

等到病好, 人也就好了。

连唐妈妈也宽慰朝华:“三姑娘莫慌, 这才是回魂了!乡下人招魂也是要病一场的!慢慢养回来就好。”

朝华停下修书, 又跟师父请了长假。

“原来她病的时候, 我忧心她的病, 如今看她快好了, 我又怕她受不住。”

想起来了, 痛苦也会随之而来。

净尘师太一语点破:“你既明白知幻即离,离幻即觉的道理,那也该明白, 以前她确实离不开她自造的幻觉, 如今她还有什么离不开的?”

真娘想和离, 想离开容家, 想过自由的生活, 如今她都得到了。

唐妈妈每日守在真娘床前, 真娘好几天都不曾开口, 突然张口问她:“妈妈, 阿容就是朝华。”

这些天唐妈妈的眼泪都快要哭干了,这会儿却一面落泪面点头:“是啊, 是啊!”伸手拉住了真娘的胳膊,“我可怜的姑娘!”

真娘靠在枕上,听见这话轻轻阖上了眼。

半晌才有气无力从喉间吐出一句:“妈妈,仔细说给我听。”

她才刚好些,唐妈妈哪里敢说。

真娘睁开眼:“妈妈,我糊里糊涂中过了这么些年,如今总该让我知道什么是假,什么是真。”

唐妈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从真娘成婚之后开始说起:“起先都好,容家妯娌里之间的和睦已是少见的。”

“姑娘与大夫人有缘法。”

大夫人有长嫂宗妇的风范,姑娘的手里有钱,差些什么自家下人就能办来,又不欲与大夫人争管家权,二人之间自然和睦。

“我记得。”真娘恍恍然想起楚氏对她的劝解,楚氏说“哪个女人不是这样过来,你别心太重”。

她也想起她反问楚氏的话:“大嫂,你在余杭,大哥在上京,你们俩几年才见一回,你真觉得好?”

楚氏没有答她。

唐妈妈徐徐往下说:“姑娘不乐了些日子,太医上门请脉,诊出姑娘有了身孕。”

后来回想,恐怕那之前就种下病根,只是所有人都以为姑娘是有了身孕才茶饭不思,郁郁不乐的。

“姑娘生了女儿,姑爷去游远学……再后来……”

再后来的事,唐妈妈不敢提。

“再后来,三哥带回了罗氏。”真娘想起了那个女人姓氏,她知道那女子姓罗,知道那女子怀了身孕。

明明那时她已经很少胡思乱想,明明三哥走之前还常在悠车前逗弄女儿,明明朝华才刚一岁。

唐妈妈默默垂泪,那是姑娘第一次发病。

姑爷不敢将罗氏安置在三房院中待产,把她安排到容府南边角落的小院里,以为只要不见面,只要慢慢说,姑娘就能想通。

可唐妈妈知道姑娘想不通的。

唐妈妈暗地里不知发过多少愿,希望罗姨娘这一胎是个女儿,她知道伤阴德,可她只想让姑娘心里能好受些。

容老夫人已经放出话来,容家不曾有过庶长子,罗氏真要生个儿子,就抱到姑娘房里。

所有人都觉得这话是安抚姑娘的,是给正室脸面。

只有唐妈妈明白这有多锥心!是个女儿还好,若真是庶出子,要把到正房养,姑娘要怎么活?

老天保佑真是个女儿!

罗氏待产,做月子,养孩子,头两年都安安静静呆在角院里。

可她都已经为三房生下了女儿,怎么可能一直呆在角院?姑爷去看五姑娘哪怕瞒得再好也有蛛丝马迹。

姑娘疑神疑鬼,只要瞧不见姑爷,就疑心他去了角院。

当时罗姨娘也动过别的念头,她才出月子,五姑娘就时不时“生病”。老太太和大夫人再慧眼如炬,难道能拦着男人不去看小妾?

姑娘病就这么好好坏坏了三四年,终于爆发了。

太医治不好,又请来和尚道士,最后是挪出容家大宅,住到别苑。

唐妈妈且恨且落泪:“姑娘……你哪知道你受了多少苦楚,你哪知道你的女儿受了多少苦楚!”

唐妈妈心头不知攒了多少件恨事,容家人各有立场,只有她全心全意只认真娘一个。

五姑娘的丫头怎么有脸说三姑娘的母亲得疯症?罗氏她怎么敢让自己的儿子娶三姑娘!

真娘先时怔怔出神,跟着伏在被上恸哭。

唐妈妈赶紧拍抚她,一面拍一面说:“那都是假的,那个罗氏玩了场仙人跳,姑爷他一点也没有对不起你。”

真娘伏在被上摇头,唐妈妈只当她最挂心的就是罗氏,提高了声调道:“是真的!姑爷他真的没做对不起你的事!”

许久,真娘才抬起头来,她脸上泪痕未干:“不错,都是真的……”

带人回来是真的,无法两全就装糊涂也是真的,让小小的女儿受苦也是真的!

“他带人回来那一天,我就该抱着孩子回苏州去!”可那时情分未断,哪知日后摧折如此。

朝华站在帘外,听见帘内传来捶床裂帛声。

冰心甘棠站在朝华身后,两个丫头哭得满面是泪,只有朝华微湿了眼眶,紧攥着拳头。

半晌,她颤颤吐出口气来,转身对冰心耳语道:“差不多了,点香罢。”

任由她大喜大悲太过伤身,安神香一点,屋中的真娘渐渐平静下来,喃喃自语:“我真真是虚度了十年!”

唐妈妈为她擦洗过脸,喂过温水,再掖上被子:“姑娘这会儿醒不晚!往后的路还长着呢!”十年确实长,可往后还有三四十年的光景。

……

真娘养病的一整个月里,朝华每日都在帘外看她几回,知道她一天比一天更好,渐渐安下心来。

唐妈妈两头劝:“姑娘莫急,你娘她日日都问你呢,只是……只是不知怎么见你好。”

真娘不再问别的,只追问唐妈妈,朝华从小到大受的委屈。

唐妈妈说了几件就看她泪流不止,怕她受不住,就只挑最重要的说,还劝:“三姑娘很能顶得住事,没怎么吃过那个罗氏的亏。”

十几年前真娘其实并不憎恨罗氏,她恨的一直是容寅,如今罗氏死了,她倒恨起她来。

恨罗氏,恨容寅,也恨自己。

“我有什么脸面见她?”真娘又觉得无颜面对,又想补偿,“这些年我连一件新衣裳都没给她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