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琅琊王氏一门善书, 王羡的字迹也一样遒劲姿媚。如果说王道容的笔迹在飘然若仙中多些难以遮掩的孤峭野心的话,王羡的字迹则是真的潇洒超拔了。

此时再见有关王羡的东西,竟恍若隔世。

信中的内容竟然也与她有关。

很明显她遇到水贼翻船失踪的消息已经传到了王羡的耳朵里, 他得知此事后当即便去信质问王道容是否参与其中。

看这墨痕干湿痕迹, 推测日期,大概已经是数日之前的事了。

慕朝游不知道王道容是如何向王羡解释的。

想想或许也是抵死不承认, 咬定她运道不好。这个时代的人命太脆弱,高门士族上路如猪羊般被劫杀的都不知凡几, 天灾人祸任意一项都能轻易夺走人的性命。

慕朝游一时间百感交集,看了一眼, 便强令自己不要再看,也不要再想。到此为止了。或许让王羡继续误会她已经殒命对他会更好。

这时,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足音,侍婢的嗓音远远隔着槅门传来, “郎君。”

情知是王道容归家, 慕朝游定了定心神, 迅速将桌面及时复原, 抄起一本志怪小说装作看得入神。

王道容入了书斋, 扬唇说, “朝游。容回来了。”

慕朝游不冷不热地抬起眼,丢了手中的书。

最近王道容似乎爱上了这种扮家家酒,饰演归家丈夫的角色,每回下值都要说一声,“我回来了”。

因为是去官署, 他今日乌发高冠, 修眉细眼。慕朝游没有回复,王道容也不在意, 他自得其乐,举步入内,四下顾盼,又拾起地上散落的书卷,温言问:“看得什么书?”

略扫了一眼封皮,“嗯……《黄阳子记》?我幼时也爱看这个,家中还有一本珍藏,你若喜欢,我下次带回来。”

慕朝游冷眼看着他。这一个小细节便能看出来王道容对她的掌控欲有多强。连她平日里看的书他都不放心,需得亲自过目。

这人近来装模作样的本事愈发炉火纯青,素来喜欢以温润隽永的表象,包裹阴暗污浊的内心,一字一句的温柔小意、嘘寒问暖,是淬了蜜的毒刀。他就像一只趴在角落里结网的蜘蛛,张机设阱,诱人于伏内。

慕朝游:“随便看看,谈不上喜欢。毕竟每天被关在家里,也就只有这点消遣。”

王道容装作没有听出她的弦外之音,竟笑着附和说:“倒是容失虑了。朝游可有什么喜欢的书籍?容为你找来?”

慕朝游:“山川地理,我想看山川地理志。”

王道容瞥她一眼。

慕朝游毫不怯懦,坦坦荡荡与他对视。

隔了一会儿,王道容这才柔和了下来:“好。都依你。”

“我桌上倒是有一副地图。你若喜欢,我教你如何?”他自然而然地走上前来抱着她在案几前坐下。

慕朝游犹豫了一会儿,没有挣开。

王道容便轻轻将图卷展开,温言为她讲解图卷上的山川地形。

他嗓音玉润冰清,娓娓道来,慕朝游一时间也不由听得入了神。

王道容怀抱着她,容色极为优容轻盈,她觑着他连日以来心情都不错,忍不住试探开口,“我听闻这段时日陛下与大将军矛盾愈发激烈了,大将军当真会南下吗?”

王道容偏头想了想,伸出雪白的指尖指了指图卷,“不远了。谯王镇守湘州,不久前陛下以杨玄为镇北将军,驻守淮阴。以蒋谧之为征西将军,驻守合肥。名义上实为讨伐胡人,实则是为了提前部属抵御大将军。”

王道容又将地图上的“濡须口”指给她看,“此处是进入长江的兵家必争之地,倘若大将军发兵,蒋谧之即可从合肥南下扼守大将军去往建康的咽喉。”

慕朝游瞥了一眼地图上那几处,“这三处正可对大将军形成封锁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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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道容微微颔首,欣慰说:“不错。朝游当真灵秀聪慧。”

“为何愿意教我这些?”慕朝游不解。她还以为王道容会更喜欢她安心当个承宠花瓶。

王道容细细摩挲她的腰背,淡淡道:“你日后是要做我的妻子的。”

“不是妾?”她语气有几分讥讽。

王道容心平气和地执起她的手,并未被她言辞所激,“我知晓你心中有怨。容早已幡然醒悟,今生今世,我只娶你一人,生时并肩,死时同寝。若不能遂愿,容宁可终生不娶。”

他拉着她的手摩挲心口:“千错万错,错在容身,我只希望你能给我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慕朝游没吭声,如果搁在以前,王道容这样的人愿意做出这么大的牺牲让步,她恐怕早已忐忑不安,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可如今,她心里竟然没一点波澜。

慕朝游顿了一会儿,才说,“你知道,我们之间的矛盾从不仅仅与并嫡双娶。”

王道容颔首:“我知道。”

慕朝游又道:“想要将功折罪还是放我走比较现实。”

王道容默了默,“朝游。你知道,唯独这件事我不能允你。”

慕朝游:“不娶妻,那你还纳妾吗?你难道就不怕断子绝孙?”

王道容不以为意,眼尾流泻出几许矜傲:“王氏枝繁叶茂,族人众多。容不以为自己的血脉有什么非流传下来的必要不可。更遑论,‘淮水绝,王氏灭’,千百年之后,礼乐不存,衣冠尽毁,这世上哪来得永恒不灭的风流华丽。”

他言语间那点轻蔑狷介,倒是有了几分名士风流之意。这倒是有点出乎慕朝游的意料,“我以为你很想要个儿子。”

王道容轻轻抚摸着她小腹,“容的确想要个孩子不假,但只想要一个同时拥有你我血脉的孩子。”少年说着说着,面色微微一变,忽然又开始发病,露出一副癫狂神往之色,“在他(她)身上,你我的骨血会交融在一起……堂前教子,枕边教妻……不拘男女,只有我们一家四口……再也无人打搅……”

他一天下来总要发上这么几回疯,慕朝游早已见怪不怪。给他生孩子是万万不可能的。这段时日以来,她也在努力变着花样的避孕。

伺候她的这些下人们虽然个个沉默是金,但日子一长,她也渐渐买通了几个,想方设法弄来了一些避孕的草药。

她猜测王道容隐约知晓,但不知为何默许了她的这些小动作。

正如同她偷溜进他书斋翻看他公文一般,她不相信王道容当真一无所知,只是不闹到台面上,他都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纵容,或许这也正是他对她这段时日以来乖顺的“投桃报李”。

如此一来,她更怀疑王羡那封书信是不是王道容故意放到案几上,等着她来翻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