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走向新纪元(第3/4页)

那位没有留下名字的《观戏记》的作者,把法国因战争而失败、因戏剧而复兴的夸张说法铺陈得淋漓尽致:

记者闻昔法国之败于德也,议和赔款,割地丧兵,其哀惨艰难之状,不下于我国今时。欲举新政,费无所出,议会乃为筹款,并激起国人愤心之计。先于巴黎建一大戏台,官为收费,专演德法争战之事,摹写法人被杀、流血、断头、折臂、洞胸、裂脑之惨状,与夫孤儿寡妇、幼妻弱子之泪痕。无贵无贱,无上无下,无老无少,无男无女,顷刻惨死于弹烟炮雨之中,重叠裸葬于旗影马蹄之下,种种惨剧,种种哀声,而追原国家破灭,皆由官习于骄横,民流于淫侈,咸不思改革振兴之故。凡观斯戏者,无不忽而放声大哭,忽而怒发冲冠,忽而顿足捶胸,忽而摩拳擦掌,无贵无贱,无上无下,无老无少,无男无女,莫不磨牙切齿,怒目裂眦,誓雪国耻,誓报公仇,饮食梦寐,无不愤恨在心。故改行新政,众志成城,易于反掌,捷于流水,不三年而国基立焉,国势复焉,故今仍为欧洲一大强国。演戏之为功大矣哉!(《观戏记》,发表于1903年,见《晚清文学丛钞·小说戏曲研究卷》。)

滔滔所述,颇多令人哑然失笑之处。舞台上不会那么鲜血淋漓,观众席不会那么号啕一片,一个剧场的演出也不会在行新政、立国基、复国势等赫赫伟业上起到那么大的作用。这位作者其实是借着戏剧的话题,在激励中国民心。

那个批评中国戏剧“无悲剧”的蒋观云,引述了拿破仑颂扬悲剧的两段话,并由此推断,悲剧有陶成盖世英雄之功;接着,他又引述了日本人对中国戏剧文化的两段批评,作为对照:

中国剧界演战争也,尚用旧日古法,以一人与一人,刀枪对战,其战争犹若儿戏,不能养成人民近世战争之观念。

中国之演剧也,有喜剧,无悲剧。每有男女相慕悦一出,其博人之喝彩多在此,是尤可谓卑陋恶俗者也。

日本学人对中国戏剧的这种诋诮显得十分无知,但对当时的中国学者却足以构成一种刺激。

第五,对中国戏剧的改造提出了急迫的要求。

陈独秀对于改造中国戏剧提出了两项正面要求,一是“宜多编有益风化之戏”,二是“采用西法”。天僇生的要求是国内各省都设民众剧场,票价低廉,“以灌输文明思想”;对于旧日剧本,则要加以“更订”。洗刷“害风化、窒思想”的内容。

箸夫借广东一个戏剧活动家的试验实例,主张中国戏剧文化从三方面改进:一是编演激发爱国热忱的剧目,二是淘汰或改正旧戏中“寇盗、神怪、男女”类的剧目,三是编演欧美历史上可歌可泣的故事。这一点,柳亚子也是赞同的,他的主张是“今当捉碧眼紫髯儿,被以优孟衣冠,而谱其历史,则法兰西之革命,美利坚之独立,意大利、希腊恢复之光荣,印度、波兰灭亡之残酷,尽印于国民之脑膜,必有欢然兴者。”(柳亚子:《〈二十世纪大舞台〉发刊辞),载1904年《二十世纪大舞台》第一期。)也就是说,他们都希望在中国戏剧中看到世界历史的题材。

陈佩忍在这个问题上发表的意见比较概括,他认为,中国戏剧应该改造成:“道故事以写今忧,借旁人而呼肤痛,灿青莲之妙舌,触黄胤之感情。”为此,他还要求热血青年干脆下决心当演员,“登舞台而亲演悲欢”。(陈佩忍:《论戏剧之有益》,载1904年《二十世纪大舞台》第一期。)

以上五个方面,就是20世纪初一些学者对中国戏剧进行的第一度思考的基本内容。

这些学者,大多是敢作敢为的人,他们中有些人在对中国戏剧进行思考的同时,又把自己意见付诸实施,动手编写剧本。于是,一些激励民心、控诉异族压迫、反对屈辱投降、提倡女权女学,以至描写外国维新、革命的剧本出现了。其中有杂剧,有传奇,也有地方戏曲“乱弹”。

这些剧本,至今读来还激情扑面,但弱点也非常明显:过于迫切地追求思想鼓动效果,让艺术完全成了政治的工具,放弃了艺术本身的目的,每部作品中连情节的丰富性和性格的鲜明性也很难找到,结果大致雷同,又与传统的戏曲形式格格不入。

二、五四前夕的第二度思考

第一度思考和第二度思考之间,所隔时间虽然不长,却横亘着一个重大事件——辛亥革命。清王朝终于在戏剧没有发挥什么作用的情况下轰然倾坍了,戏剧该怎么走,又成了一个需要重新考虑的问题。

在摧枯拉朽的烟尘中,人们很难对传统文化进行冷静的分析和鉴别。更何况,当时左右思想文化领域的人,有不少是以欧美文明的外层结构为效仿对象的,很容易把中国戏剧比得一无是处。因此,第二度思考,总的说来,构成了对中国传统戏剧过于简单化的进攻。

1917年,钱玄同(1887—1939)和刘半农(1891—1934)作为五四文学革命的两员年轻闯将,首先发表了意见。钱玄同认为中国的京戏特别缺少文学性和真实性。在文学性方面,他说,南北曲及昆腔剧目虽然也缺少高尚思想,但还有文采;而京剧则“理想既无,文章又极恶劣不通”。如果京剧全用白话,文学上的价值倒反而会高一些。在真实性方面,他认为演戏就要“确肖实人实事”,而中国旧戏只讲唱工,结果观众听也听不懂,再加上演员脸谱之离奇、舞台布景之幼稚,离开了演剧的本义。(钱玄同:《寄陈独秀》(1917年2月),《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

刘半农的意见与钱玄同稍有差别。他说中国的文戏、武戏的编制,可用十六个字来概括:“一人独唱、二人对唱、二人对打、多人乱打。”这种编制和“报名”、“唱引”、“绕场上下”、“摆对相迎”、“兵卒绕场”、“大小起霸”等等规矩程式,在刘半农看来都是“恶腔死套”,“均当一扫而空。另以合于情理、富于美感之事代之”。

这样说来,有问题的就不仅仅是当时很使革命人士厌恶的与“前清”宫廷有瓜葛的京剧了。刘半农还对戏剧改革发表了一些具体意见。例如,他主张各种戏曲都应运用“当代方言”和“白描笔墨”,使之真正成为“场上之曲”(而非“案头之曲”);他反对只重视昆剧而鄙视京剧,他认为艺术随着时代推移,不能迷信前人,昆剧应该退到“历史的艺术”的地位上去,把正位让给改良的京剧。等到以后“白话戏剧”昌盛之后,连改良后的京剧也会成为一种“历史的艺术”。(刘半农:《我之文学改良观》,《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