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突出重围
1934年10月·贵州甘溪
货郎带来的消息使那个蒙蒙细雨中的偏僻小镇一度陷入混乱之中,人们纷纷收拾起可以携带的财物逃进深山密林,只留下一条横贯小镇的空荡荡的死街。那个消息说:“赤匪来了。”
湿润的天地间只有细雨落入红土的沙沙声,寂静令进入小镇的红军官兵感到了一丝不安,他们沿着街道两侧的土墙停下了脚步。二十二岁的前卫营营长周仁杰在把这个空旷的小镇探视了一遍之后,站在镇口下意识地朝通往县城方向的土路上看了一眼——就在这一瞬间,他看见了从朦胧雨雾中突然闪现出的三个穿土黄色上衣和短裤的人,以及三个人身后跟着的那条同样是土黄色的狗。
接踵而来的巨大灾难令这位年轻的红军营长永生难忘,即使在十六年后他已成为新中国的海军将领时,回想起这个瞬间周仁杰说他依旧会不寒而栗。那三个土黄色的身影和那条土黄色的狗的突然出现所导致的后果影响深远:它不仅使红军的一支部队在艰难跋涉数月之后面临着一场恶战,而且对于整个中国工农红军来说它还是一个危险的预兆,预示着中国历史上一次前所未有的大规模军事转移将是充满艰辛与磨难的远征。
这一瞬间发生的时间是:一九三四年十月七日上午九时。
甘溪,贵州省东北部石阡县城西南二十公里处的一个南北走向的小镇,小镇被险峻的山岭环抱着。
叙述数十年前发生在中国的那次非同寻常的军事行动——长征,必须从远离中央苏区和主力红军数千里之外的甘溪小镇和一支红军部队开始,理由很简单:尽管当时中国的红色武装已经被分割成若干个孤立的区域,但红军始终是一个整体。所有的红军成员,无论是占少数的政治军事精英,还是占多数的赤贫的农民官兵,因为有着共同的理想和信仰,他们在精神上是平等的。这种平等是中国共产党人最早的政治追求。所以,没有理由把一个人或一支部队认定为中国革命史上的政治主角——自人类进入有政治纷争的时代以来,所有推进文明的力量从来不是某一个人或某一个群体,而只能是某一种理想或某一种信仰。
周仁杰的前卫营所在的部队,在当时的中国工农红军中被称为第六军团。第六军团两个月前离开了赖以生存的根据地,那片根据地在山高林密的江西境内,有一个至今令无数中国人向往的名字——井冈山。一九三四年七月二十三日,已经在根据地转战了近五年的第六军团接到了中共中央和中革军委的命令:由于局势日益恶化,“六军团继续留在现地区,将有被敌人层层封锁和紧缩包围之危险”,因此必须撤出根据地,以“最大限度地保存六军团的有生力量”,并运用游击战争“破坏湘敌逐渐紧缩湘赣苏区的计划及辅助中央苏区之作战”。而一个特别之处是,命令要求第六军团把一切都带走。仓促的准备之后,第六军团在八月七日这个炎热的日子里动身了。他们不知道撤离根据地在政治上和军事上有什么意义,他们不知道此刻的撤离对于他们几乎等于在走向虎口,他们甚至连最终要去哪里都不知道。他们知道的仅仅是:必须在敌人逐渐压缩的重重包围中冲出去,然后在偌大的国土上重新寻找一块可以生存之地。
突围行动开始了,整整四天之内,第六军团七千多人的队伍不停地在碉堡群中穿梭。碉堡群是国民党军为封锁红色根据地修建的,在交通干道上黑压压地连成一线。组成第六军团的绝大部分是湖南籍士兵,平均年龄不超过二十岁,其中还有十名女性,他们几乎携带着根据地的一切,包括兵工厂的老虎钳子,印刷厂的石印机,医院的医疗设备,甚至还有病床的床板,发电机、脱粒机和磨面机。负重累累的队伍突然出现在重重封锁线间,令认为他们很快就会被消灭的国民党军万分惊愕。就在敌人短暂的不知所措中,第六军团突破了地方民团的阻击到达了第一个集结地:寨前圩。
在寨前圩,突围的红军建立起正式的指挥系统,并宣布了第六军团领导成员,除了二十九岁的军团参谋长李达是陕西人外,其余的是清一色的湖南人。他们是:军团长萧克,二十六岁;军团政治委员王震,二十六岁;军团政治部主任张子意,三十岁;军团军政委员会主席任弼时,三十岁。第六军团的战斗部队分为两个师:军团长萧克兼任十七师师长,十八师师长由三十岁的湖南人龙云担任。然后,年轻的军团领导和红军官兵召开了大会庆祝突围成功。可就在他们群情激昂地高呼“誓死保卫胜利果实”的时候,兵力数十倍于他们的敌军正迅速地从四面包围而来,这些部队除了国民党政府直接指挥的中央军外,还包括广东、湖南、广西、贵州四省的军阀部队。
由于军情紧急,第六军团第二天就重新上路了,急切地奔向他们预定的第二个集结地:湘江。他们必须渡过这条自南向北贯穿湖南全境的大河。显然,第六军团的红军官兵过早地庆祝了胜利,因为接下来的突围在铺天盖地的“围剿”中几近出生入死。敌人在湘江沿线的防守极其严密,且已从各个方向开始实施大兵力夹击。八月二十三日,第六军团到达了位于湘江东岸的一个叫蔡家埠的渡口,他们这时才发现江对岸已经布满了严阵以待的敌人。猝不及防令他们在湘江东岸不停地徘徊,与夹击他们的敌人兜着圈子。最终,第六军团不得不放弃渡过湘江的计划,掉头往回走,进入了广东与湖南交界处的阳明山中。但是,进入山区便可以暂时立足的想法很快就被这片荒山的极度贫瘠粉碎了。为了部队能够生存,只有再次突围。第六军团先是向北,绕过敌人的侧翼,然后突然向南,几天之后又折向西,他们再一次接近了湘江。虽然连续的行军和不断的遭遇战严重消耗了第六军团有限的兵力,但是九月四日,一个夜色昏暗的晚上,红军官兵以一场恶战在重围中撕开了一道缝隙,他们终于渡过了湘江。这时候,中革军委的命令再次到达,命令要求第六军团在广西与湖南交界处的武冈山地区坚持到九月二十日,然后向北与红军第三军取得联系。
红军第三军转战在湖南西部,中国革命史中称那片开满高高的巴茅花的土地为湘西。
红三军的领导人名叫贺龙。
当第六军团按照命令开始折向北的时候,国民党军很快调整了部署重新包围上来。数次交战之后,第六军团在湖南、广西与贵州三省交界的荒蛮地区再次陷入严重危机。九月二十五日,湘军第三十二旅和第五十五旅的猛烈阻击使他们无法按照预定路线前进,而桂军和黔军也火速自南向北包抄而来,第六军团被迫绕行在广西边界的大山中。二十六日凌晨时分,他们发现自己绕到了敌人早已部署完毕的阻击阵地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