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嘉年华
欧洲扩张主义下的受害者往往不如欧洲人想的那样,很快就放弃他们的传统。帝国主义与奴隶制的控制力非常强大,殖民当局又严密监控,受压迫的民族还是一点一滴保存着他们的集体仪式,并创造新的传统。散居在美国各地的非洲人更是惊人,在文化上表现他们的反抗精神,到今日仍充满生命力,例如源于非洲的美国音乐:蓝调、摇滚、嘻哈与爵士。
十七到十九世纪之间,至少有一千万非洲人被迫送到美国。不知他们如何在这过程中保存文化:他们抵达“新世界”的时候几乎一丝不挂,与自己文化相关的随身物都被夺走,更不可能与亲人联系。约鲁巴族(Yoruba)、达荷美族(Dahomeans)、伊伯族(Ibo)等非洲民族都失去了自己的认同感和语言。欧洲和北美洲的白人奴隶主把黑人安顿在农场后,便叫他们不停歇地工作,也不准参加令他们振奋精神的活动,包括跳舞和打鼓。尽管如此,这些痛苦的人们还是凭着聪明和勇气,设法保存了一些传统的团体庆祝活动,不只这样,还利用这些活动为跳板,趁势反对白人统治,如同欧洲下阶层人民利用嘉年华活动,对统治者与地主进行武装反抗一样。
为了保存文化,散居各地的非洲人最常利用欧洲人的传统作为掩护。例如跟着法国、西班牙和葡萄牙的天主教拓荒者传到美国的嘉年华,原本是白人专属的活动,但奴隶利用它来满足自己的需求。此外,黑人也利用基督教掩护非洲传统,在崇拜仪式中加入了非洲元素,延续他们传统的狂热仪式。世俗化的嘉年华,以及在美国诞生的非洲式基督教——伏都教[Vodou,一般人通常念成巫毒(Voodoo),我不这么拼是因为后者通常带有巫术与非理性的意思,像是巫毒经济学(Voodoo Economics)。这个字其他的拼法还包括伏旦(Vudun)和乏旦(Voudun)]、萨泰里阿教(Santeria)、坎东布雷教(Candomblé)等等,成为了黑人的反抗文化,不可避免地,也成为白人打压的目标。
先从嘉年华活动谈起,它算是欧洲人带到美国的世俗庆典。欧洲人希望像以前一样,能在“新世界”继续热烈进行这些活动,不过在殖民制度下,问题马上出现:奴隶怎么办?欧洲人狂饮作乐,甚至单纯用餐时,总是有黑色的面孔看着,等着白人慷慨地分给他们一点,说不定他们在等待白人脆弱的时刻大举起义。例如在牙买加和美国南方等新教地区,圣诞节是最重要的节日,奴隶也利用这一天作为他们非洲庆典占库努(Jonkonnu)的开幕日。早在1688年,牙买加的奴隶就开始变装、跳舞庆祝占库努,“手舞足蹈,摇得嘎嘎作响”。[38]大约一个世纪后,黑人的占库努竟然获得白人的认同,在这短暂的黑人节庆期间,白人愿意自己做家事。当时有位白人说:“只要假期一到,以西印度群岛的圣诞节为例,奴隶与主人的距离会瞬间消失。就像罗马人一到了农神节,就不再有主人和奴隶之别。”[39]到了十九世纪,占库努已传遍南北卡罗莱纳州,奴隶会一起走到大房子前面唱唱跳跳,向主人要钱和饮料。更别说白人的最爱——圣诞节,正是黑人的大好机会。
在天主教方面,奴隶一看到欧洲传统的宗教节庆,很快就懂得利用它。嘉年华时间越来越长,从圣诞节开始,不只玩到新年,还延续到二、三月的圣灰日(Ash Wednesday)。有人详细记录了特立尼达的情况。随着法国拓荒者的脚步,嘉年华成为当地白人狂欢的场合,但从1800年起,为了避免白人胡作非为,政府在圣诞节期间实行戒严。[40]有色人种,不论是奴隶或自由之身,都不准举办自己的庆祝活动,最多只能在远离人群处聚会:
在严格的规定下,自由的有色人种也受到约束,虽不禁止戴面具,但只能在私人的场合如此。此外,贵族阶级的娱乐活动,有色人种想都别想。印第安人绝不能进入白人地区,奴隶可以旁观……但不准参与。嘉年华是高阶社群的专属活动。[41]
奴隶胆敢违法、戴面具参加嘉年华,将处以一百下鞭刑,如果晚上戴面具出现在公开场合,惩罚加倍。[42]不过白人实在不需要实行这些严刑峻法,他们自己奇怪的嘉年华习俗就足以吓走奴隶和自由的黑人——白人会打扮成女奴或农奴娱乐众人。[43]
不知不觉中,特立尼达岛的白人破坏了两千年前罗马人确立的教诲:精英人士若涉入毫无节制的庆祝活动,与地位低下的人一起狂欢,将会危及自身作为统治者的正当性。十九世纪初,特立尼达的黑人开始闯入白人的嘉年华活动,试图挑战对方的权威。到了1834年,黑人终于可以全程参与。在解放的那一夜,黑人根据自己的习俗与想法改造节庆活动,带入自己的音乐、讽刺剧以及源自非洲的图腾。那年的嘉年华,黑人参加者演了一出讽刺剧,内容颇有种族歧视的意味,用来嘲笑岛上的白人士兵“品味极差”。[44]
后来在巴西也发生同样的反制行动。当地有位奴隶曾是非洲王子,他过世后,奴隶们便在葬礼上举行跳舞仪式。之后,这个活动一直延续下去,到了十九世纪八十年代,黑人便拿起铃鼓等打击乐器,准备发起新的嘉年华游行。[45]在特立尼达与巴西,黑人开始参与嘉年华后,白人的反应是“撤退到屋里”,就如同欧洲贵族不想看到低下阶级乱糟糟的嘉年华。此后白人则自己举行假面舞会和飨宴。当地报纸千篇一律地写道,白人的舞会是“高贵的”,黑人庆典则是“野蛮的”。
在我们的想象中,十九世纪加勒比海地区黑人所带领的嘉年华,应该是充满活力与色彩的。但不幸的是,我们只找得到白人观察者的文献,内容令人失望。他们抹煞了黑人在舞蹈编排与服饰装扮上的艺术创造性,只是主观地认为活动中充满暴力、失序与猥亵的举动。特立尼达的报纸在1870年提到:“那些参加活动的人像野蛮人一样哭喊尖叫,手持火把来回在镇上奔跑,好像恶魔从火中逃出来一样。礼仪之邦的人不该有这样的行为。”[46]
在白人的文献中,我们实在看不出来嘉年华有哪些部分是源自非洲、哪些部分是欧洲传统。一方面,随着嘉年化的流行,两种元素不断交错、互相影响。更重要的是,只要是白人不喜欢的活动,都会说是非洲来的。事实上,在黑人的嘉年华活动中,白人所讨厌的那些部分,在形式和功能上和法国中世纪的嘉年华非常相似——特别是用角色扮演和讽刺剧来抨击当权者。在特立尼达的嘉年华活动中,最受欢迎的是跨性别变装。1874年有份白人的报纸这么说:“那些戴面具、穿着男装的女孩有好几百人,多到数不清,都是在作践自己。还有很多男人,通常是最下阶层的人,大摇大摆穿着女人的衣服,走路时候还会踩到下摆。”[47]这挑明是要威胁白人。黑人利用嘉年华的场合侮辱女士,嘲笑她们的品味,以表达对庄园制度的不满。某位历史学家写道:“这些捣乱分子精心变装,模仿总督、大法官、检察总长、律师、知名的板球员和其他社会名流。”[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