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续狂热传统
嘉年华提供了良好的机会,让非洲人得以保存传统与宗教。学者无不认真研究讨论,非洲有多少宗教观念与仪式越过大西洋存活了下来。黑奴被迫离开母国的圣殿和圣地,集体崇拜的机会也被剥夺,仅存西非宗教与习俗的记忆。然而奴隶主认为,奴隶就跟家畜一样得费神照顾,还得挪出空间安置。这些失根的非洲人撷取了一点基督教元素,再混合记忆中家乡的宗教,创造出新的宗教:巴西的坎东布雷教、加勒比海的伏都教、萨泰里阿教、欧毕教(Obeah)、尚戈教(Shango)。北美的黑人教会不断地从白人教会吸收元素,但仍保存非洲的音乐风格和集体敬拜。
伏都、坎东布雷与萨泰里阿等宗教的黑人信徒,表面上会崇拜天主教的圣人,暗地里却把他们当成非洲众神灵,从神学上来看,它们是“融合”、“混血”的宗教。但我们更关切的是这些宗教的集体仪式,从远古宗教的风格来看,它应该类似于狄俄尼索斯庆典。这些狂热宗教包含舞蹈仪式,参加者身体随着音乐律动,借此进入出神的状态,仿佛感到自己被附身或与神融合。对多数的欧洲观察家而言,这些会让人出神的舞蹈仪式,看起来像是疯狂、放纵的举动,充满情色意味。举例来说,1929年有本海地小说记下了激动的伏都仪式:
火炬的红光下,月色显得苍白,黑色的肉体跳跃、尖叫、扭曲。个个血脉偾张、性欲高涨、鬼哭狼嚎,喝得酩酊大醉,跳得头晕目眩,庆祝他们黑色的农神节。他们的头诡异地向后摆动,好像脖子断了一样,白色眼珠和牙齿闪闪发亮。随着活动进行,男男女女各自捉对离开圆心,仿佛再也控制不了情绪,纷纷逃入森林分享、满足他们的极乐。[54]
人类学家对狂热体验又爱又恨,他们都同意,事实上,伏都和坎东布雷的教徒专注又有纪律。本书一开始提到,民族志学家阿尔弗雷德·梅特沃非常不安地怀疑,伏都的信徒是否患了歇斯底里症。他精确的观察如下:
这些仪式像是一种困难的运动,需要运用全身的力量,不容许个人做出乱七八糟的姿势。在整个祭典中,通过不同的仪式,神明会数度被召唤出来,他们在适当的时候一定会出现。所以信徒若要达到出神的境界,一定得遵守严格的规则。神明应该附身在主办者的家族成员身上,如果随便找人附身,这个神就会被“请”走。[55]
参加者要经过训练才知道如何进入出神境界,以及什么情况下神明会来附身。有位研究加勒比海文学的学者如此描述伏都仪式:“这种(附身)的经验、突然涌上的交流感受,不是精神分裂的症状,也不是病症,而是严格训练与学习的成果。不是每个人都能被附身,因为不是每个人都知道如何回应神的要求与期待。”[56]很多白人都错了,这些地区性的宗教狂热仪式不是疯狂轰趴,而是依循古老传统,精心孕育出的宗教“技艺”。
美国黑人的宗教仪式多半受到西非文化影响。[57]在加勒比海地区,由于欧洲人输入非洲奴隶,地方宗教所传承的狂热仪式都是来自非州。至于当地的原住民加勒比人与阿拉瓦人(Arawaks),他们被欧洲疾病传染,又被欧洲人虐待,一一死去,显然不适合当劳工。欧洲人十六世纪抵达巴西时,发现坎东布雷教徒也借用了印第安原住民的狂热仪式。早期法国的旅行者发现,巴西的印第安女人(不清楚是当地哪一个部落)聚在一起,围成一圈唱歌与跳舞,接着口吐白沫,“忽然被恶魔给附身”。[58]巴西的非洲人努力维系传统,比如坎东布雷教是传承自约鲁巴与达荷美族的传统,他们认为附身是必要的仪式,这样才能把非洲的神明召唤到这里来。[59]奴隶不能逃回非洲,但宗教能把非洲送来,至少让他们在回忆中体会到自由。一位十九世纪的观察家写道:“唱歌跳舞时,他们忘了自己的病痛与束缚,只记得他们的家乡和自由的时光。”[60]
像嘉年华一样,在整个十九世纪,零星散布各地的宗教也成为抗争者的基地,从欧洲人的理性观点来看,原因很清楚:通过宗教仪式,奴隶找到集会的借口;宗教团体让隶属不同主人的奴隶得以组织起来;宗教训练有助于培养领袖,男女都有。因此,坎东布雷教成为十九世纪巴西的“革命中心”,[61]古巴岛上的奴隶起义,也与萨泰里阿教的集会活动有关。特立尼达则是以欧毕教为主,几次起义都是由宗教领袖与教徒带领的。[62]海地各大教派所鼓动的革命最壮观也最成功。[63]伏都教徒常在晚上举行舞蹈仪式,以此召集奴隶,在1803年海地独立之前,法国殖民者不断查禁这类活动。革命领袖之一,桑巴·布克曼(Samba Boukman)本身是伏都祭司(houngan),是非洲神明“洛亚”(loa)的代言人。海地人在狂热舞蹈与出神境界中,回忆起自由的感觉,这是他们起义的动力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