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把历史本来面目写在纸上答《深圳商报》特约记者汤万君、魏甫华先生
问:袁老师,从您的简历看,您的大学和研究生学的都是经济学,但是为什么您后来的研究却转向了史学研究和哲学研究?
袁:环境和性格决定命运。1950年,高中毕业,少年多梦。国民党的专制、腐败统治推翻了;国家、政府、共产党在我心目中浑然一体;热盼为祖国富强出力,顺理成章选择读经济,于是,进了中山大学经济系。1957年从复旦大学研究生班毕业,反右派、人民公社化、“大跃进”,加上“拔白旗,插红旗”、批判“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接连不断;饿死人了,还要说:“东风压倒西风”,“敌人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只能跟着上面的调子宣讲,不准越雷池半步;而且最基本的经济数据都成了机密,客观的学术研究成了不可能的奢望。可是,长期养成的对任何事物都要独立思考的个性,绝对无法容忍人云亦云的安排。环境与性格无法协调。于是,我就转向历史研究了。后来的遭遇证明,其实史学领域自由空间也很窄。顺便说说,尽管我在哲学系工作,但没有做过纯哲学研究。
历史在哪里扭曲,就要在哪里突破
问:可能大家对您印象最深的第一本著作就是《晚清大变局中的思潮和人物》,这本书影响很大。对我们有强烈震撼的是,您首先从史料和方法论的角度,对我们以往历史认识的颠覆。
袁:这部拙作的遭遇,也从一个侧面记录了社会文化的变迁。书在1991年就写完了,到处寻找出版社,一再碰壁。深圳毕竟是特区,思想开放一些,海天出版社顺利放行。十多年来,读者通过各种方式表达他们的理解和支持,使我深受感动。但另一方面,风风雨雨,故事不少。没有想到今年形势大变,有的文章发表后,各地报刊纷纷转载;甚至有些多年前的文章,也被编辑挖出来重新发表。这部书增订新版易名为:《帝国落日·晚清大变局》,改由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近日就要上市了。在这部书中,我追寻从中世纪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化的视角,重新审视近代中国的历史进程;基本的信念是“讲真话,讲自己的话”;必然的选择是用史料说话。不是我有多么高明,而是人们对连篇累牍的假话和套话十分腻烦,有机会听到真话,觉得新鲜、惊奇。
问:但实际上您的第一本著作是《中国现代哲学史稿》,在这本书里,已经有了您对历史史料进行分析的方法论框架。但是为什么您只写了上卷就没有再往下写了呢?
袁:《中国现代哲学史稿》在方法论上有几个特点:(1)把1840年至1949年的思想文化变迁看做是一个整体,不强分为近代、现代。(2)以是否“有助于中国的民主、独立、富强和社会进步”作为判断一切理论是非的标准。(3)改变哲学史就是阐释哲学家个人的理论的传统,从思潮变迁的角度去论述。(4)严格区分历史人物思想发展的阶段性。(5)申明“我只把我看到的历史本来面目写在纸上”。在20世纪80 年代初的中国大陆,坚持这些当然是有感而发。我后来的研究在方法论上是与之一脉相承的。
《中国现代哲学史稿》(上卷)66万字,从19世纪60年代写到1927年,1985年交给出版社后(1987年才印出),按理应该接着往下写,可是,1927年至1949年间,那些不能不涉及的人物和思潮容许我自由评说吗?命运注定我们这一代冀图说点自己的话的人,只能在缝隙中寻求话语空间!避之为上,只好掉头写晚清。
问:民族国家的历史与命运,可以说一直纠缠着您的整个思考,或者说,是现实而不是学术,首先决定了您那一辈学者的思想底色。
袁:我同意这样的观点:在某种意义上,一切历史都是现代史、思想史。我们那一代其实分化得很厉害。不管是无可奈何还是心甘情愿,大都成了驯服工具。反抗这样的命运的人很少。就我个人来说,九一八那一年出生,八年抗战和三年内战中长大成人;加上生活在不愁衣食的家庭,从小就养成买书、读书的习惯;生活和书本催促我思考,关怀祖国命运是顺理成章的。
问:让我们回到您的具体研究上来。您的研究可以分为几个阶段,一个阶段是对晚清历史人物进行翻案,例如曾国藩、李鸿章等。我们经过刚才的历史方法论的讨论后再来思考您的具体研究个案。
袁:其实,我关注的不是为某一历史人物翻案。历史在哪里扭曲,就要在哪里突破。谈曾国藩、李鸿章,不过是为敢于迈出改革、开放第一步的爱国者辩护。“外需和戎,内需变法”,同洋人打交道,不要在无关痛痒的小事上纠缠,争取一个和平的国际环境,改革和发展自己,这是曾、李等人在19世纪70年代提出的救国纲领。这些主张被漠视,不但是先驱者的不幸,更是中国的不幸。直至20世纪还在他们的头上扣上“卖国”的屎盆,与历史的真实相距太远了。意识形态歪曲历史。这样的案不翻行吗?洪秀全那一套主张和实践,明明祸国殃民,却说是革命英雄!一批外国传教士为中国的文化教育的发展和推动中国改革殚精竭虑,却被污蔑为“帝国主义分子”!如此等等,能不说话吗?可是,历史问题只能凭史料说话,不管多大的义愤都无济于事,面对不学有术的辩论对手更是如此。拙著特别注重史料的风格就是在这样的特定的语境中形成的。
史家必须有“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本领
问:什么是民族?安德森就写了一本《想象的共同体》来回答这个问题。对于民族主义就更复杂了,斯尼德对民族主义的定义就写了208页。您一方面对民族国家有非常大的认同,但同时对建构民族国家的民族主义思潮存有深刻的警惕,因为民族主义并非铁板一块,而是具有不同的面相,尤其是在不同的运用者手中。
袁:西方近五百年的历史与民族国家的建构大体是同步的。近代中国的起点却是统一的大帝国被宰割和欺凌。这个差异使“民族”在中国语境中含义非常复杂。我想有几个要点是不能忽视的:
1.中国的概念先于中华民族的概念,直至辛亥革命以后,包含多民族的中华民族这个概念才逐渐流行。而自汉唐至19世纪末,知识阶层一直有个根深蒂固的共识:中国是天朝大国,是区分文明与野蛮的华夏文化的载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排他意识,非常强烈。
2.清末的民族问题主要包含两个方面:一是推翻满族统治。在孙中山口中,满族是“外国人”。即使不像孙中山那么极端,心中把满族视为异族的人,在知识阶层中比比皆是。这是辛亥革命一呼百应的重要原因。二是“理藩”,即处理与边疆地区少数民族的关系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