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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氛紧张得很,简直一绷即断。他们都坐在那儿,看着我这儿,面孔生硬,眼神冷酷。那个黑胡子大块头,踱到桌子一端,倚在桌板上,盯着我。
“听到他说什么了吧,”他沉着嗓子阴声道,“现在,听话,喝酒,回家。不管你家在哪儿,总之回家。”
我什么都没分辩,因为此刻的情势更紧张了。也不知道是想证明给他们看还是什么,总之我花了好一会儿才喝光伏特加汤尼。然后我走了。
诡异,但我并不恼火,只是完全被这不可思议的一出儿给吸引住了而已。而且现在让我抽身,怎么可能呢。我必得把答案搞出来,而且我突然发现,有个方法简单易行。
我钻进“标致”汽车,驶过桥,出了村,经过教堂和长老室,往布雷肯尼的方向走。走过教堂几百码之后,我把汽车扔进一个马车棚里,徒步往回走,只从汽车手套箱里拎出来一架小型的宾得相机。
我并不害怕。有那么惊心动魄的一次,我在贝尔法斯特的欧罗巴酒店,被人一路挟持到了机场。他们把枪藏在衣服口袋里逼着我,建议我为了自己好,搭下一班飞机离开别再回来。但是这类事情我都经过若干回了,甚至以此为题出过书。
回到墓园的时候,那块祭奠施泰因纳和同伴的石碑还跟离开时一样。我再次检查了一遍铭文,以确认不是自己看走眼,还从不同的角度拍了好些照片,然后疾步走进了教堂。
塔楼底部有块布帘,我走到了帘子后边。唱诗班的红罩衣和白色法衣整齐地挂在排架上。这儿摆着一个铁皮箱子,若干敲钟绳从阴暗的高处悬垂而下。墙上的一块牌子向全世界宣告,一九三六年七月二十二日,在这座教堂奏出了五千零五十八响的巴布小调式[4]。我还注意到,雷科尔・阿姆斯比也是参与其中的六名敲钟人之一。
更有意思的是,这块牌子上有一排小洞,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涂料和锈迹堵死了。虽然匪夷所思,但是这些痕迹真像是机枪扫射出的枪眼。
我正对的是殡葬登记处。但是此处并没有任何的书册簿记之类。我走出布帘,几乎马上就注意到了圣水盆后面墙上的一堵小门。我试探着拉动把手,轻轻松松就把门打开了。里面的屋子很小,贴着橡木墙板,显然是圣物组。一个架子放着几件教士服、法袍和斗篷,一个橡木碗柜,还有一张老式书桌。
我先试着翻了翻碗柜,立刻就有了收获。各种各样的记录簿都整整齐齐地码在里面的一个架子上。一共三本殡葬登记簿,其中第二本就是一九四三年的。我迅速地翻了一遍这本册子,无奈满怀希望之后立刻就是巨大的失望。
一九四三年十一月登记了两个去世的人,都是女性。我又赶紧一路翻阅到了年初,这并没花太长时间,然后合上登记簿,放回碗柜。问题现在比较明朗了。不管这个施泰因纳是谁,只要葬在这儿,都应该登记在案。根本没有可能绕过英国这条法律。这样的话,归根结底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打开圣物组的门走出去,回身把门带上。两个酒吧里的人拦住了我,一个是乔治・王尔德,另一个就是那个黑胡子大个儿。我不禁注意到这大块头手里拎着一把双管霰弹枪。
王尔德客气道:“我劝过你,让你自走自路,先生,这你得承认吧。为什么您就这么不听劝呢?”
黑胡子说:“还他妈等什么啊,动手得了。”
这样的块头动起来竟然能有这样的速度,真令我震惊。他一把抓住我大衣上的翻领,这时圣物组的门也开了,维里克走了出来。上帝啊,他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可我倒是相当乐意看见他。
“到底怎么回事儿?”他问。
黑胡子应道:“神父,您就交给我们得了,我们处理吧。”
“用不着你们处理,阿瑟・西摩尔,”维里克说,“退下。”
西摩尔倔强地看着他,还是攥着我不撒手。我有许多种方法收拾他,但实在看不出来有什么意义。
维里克再次开口:“西摩尔!”这一次他的声音铿锵若铁。
西摩尔慢慢地放开了手,维里克说道:“别再来了,希金斯先生。很明显眼下的情况对你没什么好处。”
“有道理。”
维里克插手之后我并没表示出抗议的态度,而且确实也不是久留之计。于是我几步小跑回到了停车的地方。这件扑朔迷离的事情,以后再考虑不迟。
我走进马车棚,发现雷科尔・阿姆斯比正坐在我的车上捻烟卷儿。见我过来,他站起身说:“啊,你来了。这回要走了?”
他脸上又是那种无比狡黠的神色。我掏出香烟,递给他一根,“知道吗?”我说,“我可不觉得你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他嘿嘿一笑,朝着雨天吐了一口烟:“多少?”
我立刻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不过还是顺着他的话接了下去:“什么多少?”
“你觉得得花个什么代价?打听施泰因纳的事儿?”
他重新靠在车身上,看着我,等我的反应。我掏出钱包,抽出一张五镑的钞票,用两只手指夹着。他的眼睛一亮,探过身子来。我却抽回了手。
“噢不行不行,我得先听点儿答案。”
“好吧,先生。你想知道点儿什么?”
“这个库特・施泰因纳——到底是谁?”
他的眼睛又开始贼兮兮地转,嘴角又是那种狡猾的笑容。“这问题很简单,”他说,“他就是带着手下来暗杀丘吉尔先生的那家伙。”
我震惊得盯着他半晌无言。他从我手中取下那张五镑钞票,转身拖着步子走掉了。
生活中,有些事情给人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就好比电话另一端的陌生人告诉你说你的某个至亲刚刚死掉了,这种事根本就没办法让人接受。语言失去了意义,思维也刹那间脱离了现实,需要好好喘上一口大气才能做好面对的准备。
听到雷科尔・阿姆斯比这番惊天言论之后,我差不多就是这种状态。不仅仅是不可思议的问题。要是我这辈子学到了什么东西的话,那就是今天你说某事不可能,搞不好下周这事儿就会发生。如果阿姆斯比说的是实话,那么这个冲击在当时来说对我实在是太大了,我的头脑根本无法接受这件事情。
就是如此。我知道此事非虚,但是实在无力多想。我回到布雷肯尼酒店,打点行装,交了房费,动身回家。虽然我当时并没意识到,可这本来是旅程的第一站,却即将花掉我一年的时间。这一年里,我跟数百份文件打交道,进行了十数次采访,足迹差不多绕了地球半圈。旧金山、新加坡、阿根廷、汉堡、柏林、华沙甚至——最具有讽刺意味的——再临贝尔法斯特的法尔斯路。似乎到处都有蛛丝马迹,到处都有库特・施泰因纳的一些秘闻——库特・施泰因纳,整个事情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