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清宫外史下 第六八章(第7/9页)

于是好些“跟包”,七手八脚地帮孙菊仙卸了妆,换上长袍马褂,临时又抓了顶红缨帽替他戴上,由立山亲自领着去见慈禧太后。

“菊仙!”立山小声嘱咐,“你说话的嗓门儿,可收着点儿!”

“我知道。在太后跟皇上面前,自然要讲礼数。”

“对了!”立山很欣慰地,“好好儿上去吧!也不枉你扔了三品顶戴来就这一行!”

孙菊仙连连称是,立山益发放心。谁知一到了慈禧太后面前,开口便错。召见伶人,原是常有之事,凡是所谓“内廷供奉”,都算隶属内务府,因而礼节亦与内务府相同,自称“奴才”。孙菊仙却不用这两个字,但也不是称“臣”,而是自称“沐恩”。

慈禧太后倒是听懂了这两个字,不过入耳颇有新鲜之感,这个汉人武官对上司的自称,还是三十几年前在她父亲惠徽的安徽池太广道任上,听人叫过。这自然是失仪,甚至可以说不敬,然而慈禧太后不以为忤,依然兴味盎然的问他学戏的经过。

孙菊仙是票友出身,没有坐过科,自道师承程长庚,也学余三胜,这天的一出《捉放曹》,就是余派的路子。

之后便问他的出身。孙菊仙的回答,大致与立山的话相同,提到他剿捻曾受伤两次,慈禧太后居然有动容的样子,仿佛很爱重他的忠勇似的。

“你当过三品官吗?”慈禧太后问道,“听说你是为唱戏丢的官?”

“是!”

“你觉得很可惜是不是?”

“是!”

“不要紧。我赏你个三品顶戴就是了。”

这是异数,连立山都替他高兴,便提醒他说:“孙菊仙,碰头谢恩。”

孙菊仙依言碰头,但非谢恩,“请老佛爷收回成命。”他说:“沐恩不敢受顶戴。”

此言一出,立山失色,这不是太不识抬举了吗?惴惴然地偷觑慈禧太后,却是一脸的诧异之色。

“你为什么不受顶戴?倒说个道理我听。”

“顶戴是国家的名器,沐恩自问是什么人?敢受老佛爷的恩赏!”

这越发不成话了,无异指责慈禧太后滥授名器。立山急得汗流浃背,已打算跪下来陪着孙菊他一起赔罪了,那知慈禧太后居然平静地说:“你的话倒也说得实在。我赏你别的吧!”接着便转脸吩咐:“赏孙菊仙白玉四喜扳指一个,玉柄小刀一把!”

这通常是对作战有功的武官的颁赏,孙菊仙喜出望外,恭恭敬敬地磕头谢了赏。立山这才松了一口气,心里却大生警惕,慈禧太后真有些喜怒不测,以后当差,更要谨慎。

※※※

这一天漱芳斋唱戏,总算尽欢而散。慈禧太后回到储秀宫,兴致还是显得很好,但宫门下钥,命妇不能留宿在宫内,陪她灯下闲话的,只有一个荣寿公主。

谈来谈去,又谈到立后这件不愉快的事。经历了一整天,她的怒气已经消失,但心头的创伤却留下了。“好好一件事,你看,临了儿弄得这么窝囊!”她惋惜地说:“皇帝难道真的不明白我的意思?”

荣寿公主不敢答话,也不愿再谈此事,很想转换一个话题,而慈禧太后却有骨鲠在喉,不吐不快之势,不等她有何表示,只以一倾委屈为快。

“我倒是打算满好,心里一直在想,古人说的‘娶妻娶德’,百姓人家如此,立后更应该讲德性。”她略停一下又说,“我也知道德馨家的两姊妹长得俊,长叙家姐儿俩也不赖,打算都留了下来,两妃两嫔,两双姊妹花,不也是从古到今,独一无二的佳话?谁知道我的苦心,皇帝竟一点儿也不能体会,白操了十几年的劳,你想,教我伤心不伤心?”

荣寿公主也是这一下才能完全了解慈禧太后的苦心,想想真要如她所说的,留下两对姊妹花在宫中,确是冠绝前代的美谈。自己一直以为慈禧太后总是为她自己打算,立她的内侄女为后,将来归政以后,仍可以假手皇后,左右皇帝的意志,间接操纵朝局。如今看来,亦不尽然,慈禧太后在为自己打算以外,亦不是全不顾皇帝。照她的安排,远比皇帝仅选德馨的长女为后来得美满。可惜,她这番用心太深了,而且事先毫无透露,以致搞成一着错,满盘输的局面,实在可惜!

这要怪谁呢?想想还是要怪慈禧太后自己。她的这个打算,只要略微透露一点风声,就可以让皇帝欣然照办,而竟吝于一言,未免自信太甚。想到这里,不由得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也不用叹气。”慈禧太后说道,“凡事都是命中注定。我也想开了!自己亲生的儿子都不听我的话,何况隔一个肚子?”

这是连穆宗都埋怨在里头了。荣寿公主很不安地说:“老佛爷说这话,我可替先帝跟皇上委屈,谁敢不孝顺老佛爷?只不过……。”

“怎么?”

“只不过见识不及老佛爷,看不透老佛爷操持苦心有多深?”

慈禧太后不响,好一会才点点头说:“你这话倒也是!说中了我的病根。”

“女儿可没有那么个意思,敢胡说老佛爷行事有什么欠缺。”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是说批评我不对。我只是觉得我的想法,有时候是太深了一点,好象让人莫测高深似的。”慈禧太后紧接着又说:“从此以后,我倒要改一改了。”

荣寿公主觉得她这话还是莫测高深,便不敢接口,只是轻轻地替她捶着背。

“你看,皇帝真能拿这副担子挑得下来吗?”

这是指皇帝掌理大政而言。不过,荣寿公主虽懂她的意思,却只好装作不懂,因为此事关系太大,不便回答,唯有装糊涂:“女儿不明白老佛爷的意思。”

荣寿公主不赞一词,慈禧太后也就不再往下多说。就这句话已经多了。大婚定在明年正月二十六,紧接着在二月初三归政,一切都成定局,万无变更之理,说是怕皇帝难任艰巨,仿佛还舍不得撒手似的,岂非多余?

因此,明知道荣寿公主守口如瓶,谨密可靠,她仍旧不能不叮嘱一句:“咱们娘儿俩随便聊聊的话,你可别说出去!”

看似一句亲切的家常话,在此时此地此人,可就不比等闲。荣寿公主一时勾起心事,百感交集,霍地双腿一弯,跪在慈禧太后膝前。

“你这是干什么?有话起来说。”

“女儿有几句话,不能不跪着说。只怕忠言逆耳,惹皇额娘生气,所以先跪在这里赔罪。”

荣寿公主的举止向来稳重,凡事看得深、想得透,这时候有这样的举动与言语,可想而知必是极重要的话,便点点头喊一声:“来啊!”

在殿外伺候的是储秀宫首领太监崔玉贵,内务府的人都管他叫“二总管”,在太监中的地位与得宠的程度,仅次于李莲英。此时听得召唤,捧着个腆起的肚子,疾步而来,单腿往下一跪,听候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