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奴版秦桧(第2/2页)

从某种意义上说,迅速发展起来的匈奴集团并不是一个中央集权的大一统帝国,用现代语言说,它像是一个联邦国家,和古代的华夏社会比较,它带有一定程度的封建特征(我在上一本书里澄清过我们对“封建社会”这一概念的误解),单于的地位并不相当于皇帝,而大体相当于周天子。读了这么久的《孟子》,我们已经了解了周代社会的大致风貌,此刻,周人的封建制度所酿成的苦果又被匈奴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尝了一回。逐渐地,匈奴的一些地方势力开始不服中央管束,匈奴人终于进入了类似于春秋战国的大分裂时代。

中国人最熟悉的匈奴单于恐怕就要算呼韩邪单于了,他娶的汉人妻子王昭君是中国古代四大美女之一。王昭君后来成为历代文人骚客们吟咏的一个重要主题,许多人感叹王昭君出塞和亲实在是件丢人的事,他们却忽略了这样一些事实:王昭君仅仅是汉元帝后宫中的一名普通宫女,而以往的和亲可是要派出去汉朝公主的;还有,为什么和亲总是单向的呢,为什么汉朝皇帝就不去迎娶匈奴公主呢(清朝的和亲政策就是这样的,其结果比汉朝成功得多);再有,呼韩邪时代的匈奴已经是大分裂时代的匈奴,实力早已无法和冒顿时代的匈奴相提并论——在冒顿时代,匈奴和汉朝是地位对等的两个国家,而呼韩邪时代的匈奴却已经在实质上降为了汉朝的外藩。

呼韩邪原本并不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单于,如果我们把当时的匈奴比做东周的战国社会,那么,呼韩邪并不是周天子,而只是齐国或者秦国的一个僭越称王的诸侯国君。匈奴的战国诸侯们打来打去,越打越少,最后只剩下两个单于:一个是呼韩邪单于,另一个是郅支单于。呼韩邪打不过郅支,被郅支赶得一路往南,可再往南就是汉朝的地盘了,这可怎么办?

这可是生死存亡的重要时刻,可不能含糊了。呼韩邪把一众贵族们招呼过来,“大家出出主意吧,咱们该怎么办?”

是投降郅支单于呢,还是死拼到底?

死拼能不能打得过呢?很可能打不过。

是打不过也要打呢,还是找个靠山再打?

找汉朝当靠山好不好呢?

——焦点终于集中在这最后一个问题上。在呼韩邪的班底里,就这个问题其实前些年就讨论过,问题是,不是冒顿单于的时代了,要想和汉朝做兄弟邻邦,可人家汉朝现在腰杆硬了,已经不会答应了,要想亲汉,就只能答应汉朝的条件,做他们的外臣属国。贵族们老大的不情愿:这可不行,咱们丢不起这个人!咱们曾经在大草原扬威立万,西域各国都是咱们匈奴人的小弟,人家要是知道咱们这个做大哥的突然跑去给汉朝当小弟了,还不得把咱们笑话死!

呼韩邪正组织大家讨论呢,听这个说得也有理,听那个说得也有理,就在这时候,伊秩訾王提出了一个重要意见:“汉朝现在正是强盛的时候,而我们匈奴却早已经一天不如一天了,为今之计,投靠汉朝才能活,不投靠汉朝就活不了,这道理都在明面儿上摆着呢!”

呼韩邪闻听此言,把眼一瞪:“你小子是想当秦桧啊!”

一众贵族忙问:“那您——”

呼韩邪叹了口气:“那我——那我就当宋高宗吧。”

于是,呼韩邪单于下定决心,朝觐汉朝皇帝,把儿子送到汉朝作人质,并向汉朝纳贡。

汉朝赢得了一次空前的政治胜利,虽然本着“厚往薄来”的原则,对匈奴的赏赐远远超出匈奴的纳贡所值,甚至后来还引起一些官员对财政负担的担忧,但在政治问题面前,经济问题就显得无足轻重了。

在与一个对等国家的交往中赢得如此空前的胜利,这在当时还是史无前例的,以这个信史中的实例(而不是商汤王、周文王时代那些不太可靠的历史传说)来反观孟子的主张,我们会发现,以所谓“王道”服人,单靠一个“德”字是远远不够的——既要有“德”,也要有“力”,还不能缺了“利”,更要赶上合适的大形势,这些条件都是缺一不可的。即便这样,也要耗上几代人的努力和积淀——真是一件无比复杂、无比庞大的超级工程啊。汉武帝对南方领土的扩充也是合适的例子,不过这还是留待以后再讲吧。

在孔孟的时代,人和事或许比后来要单纯许多,不止孟子一个人像这样把“德”与“力”搞得二元对立、泾渭分明,这也许是周代的风气使然。“春秋五霸”第一位霸主齐桓公当年带着八国联军(八个诸侯国的同盟军)向楚国问罪,楚国派出了一位叫屈完的使者和齐桓公谈判。齐桓公让八国联军排开阵势,一边指点,一边牛气冲天地对屈完说:“用这么强的军队去打仗,有什么仗会打不赢!又有什么城会攻不下!”

屈完没被吓着,冷静地回答说:“您要是以仁德对待诸侯,大家全都得服您;您要想以武力服人呀,嘿嘿,我们楚国会以方城山为城,以汉水为护城河,跟您硬扛到底!您的军队虽然强大,我看也讨不了什么便宜!”

——春秋时代的君子们常有这样的辞令,但战国就少很多了。孟子的这一“德”“力”之辩虽然带有一相情愿的色彩,却也毕竟符合了世道人心中的某一个层面,对世人的影响还是非常深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