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乱世孤主 三十一 绝代双骄

从那古野通往阿古居的山间小路上,一个骑马武士箭一般飞奔过来。那匹马的黑色鬃毛上渗出了汗水,马鞍两侧也磨出了泡。马背上的武士一身铠甲,身体前倾,看着道路两边沉甸甸的稻穗,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城池前。

“何人?”主人久松佐渡守俊胜已经率领部下去增援安祥城,现在不在城中,临走时,他命令留守人员严加守卫。

武士说了声“辛苦”便轻捷地从马背上跳了下来。“我乃竹之内久六,从阵中带来主人写给夫人的书函。”他见守门的足轻武士已经认出自己,放下心来,将马交给一个士卒。一个足轻武士问道:“辛苦了,已经开战了?”久六微笑着摇了摇头,匆匆忙忙穿过护城河,走进大门。

竹之内久六刚来时也只是个足轻武士,而此次出征前已被提拔为贴身侍卫,并在城外得到一处小宅子。若是其他人,获此殊荣定会遭到同僚的嫉妒和不满,但对于久六,众人均无异议。当他在城内打扫、收拾马厩时,和一个普通人无异,但是他武艺非凡,一旦刀枪在手,立刻威风八面。他不但勤快,而且会算,在征收年赋时总能派上用场。

“这可不是个普通人。”大家议论纷纷。就连织田信秀也来向佐渡守俊胜索要久六。

“细心周到的家臣乃是家中珍宝。”俊胜婉言拒绝了信秀。

因此,当足轻武士们认出这个骑着骏马奔驰而来的人时,谁也不觉得奇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开始相信,只要久六留在阿古居,总有一天会成为这里的家老。

进城以后,他便马上被带到内庭见夫人。以前,他只能跪在院子里和夫人讲话,但是以他现在的身份,已经可以进入夫人的居室了。“主人派在下前来传话给夫人。”

於大立刻坐正了。“辛苦了。你说吧。”於大的声音和态度与以前大不相同。面孔仍旧和在冈崎城时一样,声音却增添了几分从容和自信。这大概说明她的内心已经不再动摇。

“首先传达主人的口信——”见四周无人,久六道:“战事可以避免了。今川义元原本命令天野安艺守景贯以田原劫持了松平竹千代为由,对其发起进攻,声称要一举攻至尾张,但那只不过是虚张声势……他只在田原城安排了新的城代伊东左近将监佑时,便要撤回骏河。”

於大竖起耳朵,认真地听着。

久六继续道:“总之,不会立刻开战。城主不久即归,留守期间一切就拜托您了。这都是主人的话。”

“辛苦了。那么,田原的户田家怎样了?还没有消息吗?”

“那……好像很惨。”久六瞥了一眼庭院,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宣光似乎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准备将全部责任推到弟弟五郎一人身上,然后让五郎带着织田信秀奖赏的钱财远走他乡,他自己打开城门归顺今川。但五郎听不进去……”

“他们拒不归顺,最终战死了?”

“他们想遣散家臣后,从城中逃走。”

於大微笑了。

“你恐是为户田家族的愚蠢而惋惜,以为他们受区区百贯钱财的诱惑,居然去做出劫持竹千代的事来……但我不这么认为。”

“为何?”

“若整个户田家族还在,田原夫人便不会有性命之忧。”久六恍然大悟,猛地拍了拍自己的膝盖。最近,於大总是比他看得更远,更透彻。

确实,只要户田氏还在,松平广忠便不会有杀死夫人的勇气,因为看不见的东西总会令人生忌。如户田追随织田氏,广忠更会有所顾忌。

即使这样,久六还是觉得有些奇怪。以前的於大,若是知道田原夫人平安无事,也许不会大为惊诧,不会如今天的话里那般,包含着如此浓烈的慈悲和同情。

“夫人所言不差,久六还请夫人赐教。热田的事,夫人有何看法?”

热田……听到“热田”二字,於大不禁向庭院中看去。黄白色的小菊花簇拥在一起,开得正盛。在那盛开的花丛中,突然浮现出竹千代离开冈崎城时的面孔。这种幻觉并不像以前那样,仅仅来自于疯狂的感伤。在这个乱世,无法指望母子一起生活,共享天伦之乐。无论什么惊涛骇浪,无论爱子在什么地方,她都要用冷静的态度和智慧去面对。这是不知疲倦的爱,这是永不会消失的爱,就像大地上的生物不停地发芽、开花、结果。她终于明白,只有那不知疲倦的爱和冷静的牵挂,才是一个母亲真正的喜悦。

当然,在得知冈崎城决定将竹千代作为人质送给骏府时,她也曾经仰天长叹;当知道竹千代在途中被劫持并送到热田时,她也曾经有过许多不眠之夜。但她没有被击倒。

怎样才能把自己的爱传递给竹千代呢?这一思考,已经不是痛苦,而变成了严峻却又快乐的战斗。於大凝视着盛开的菊花,许久才开口道:“竹千代还顺遂?”她一双深邃的眼望着久六,想必已经想了很长时间。久六点点头。实际上,他这次也打探了一番热田竹千代的动静。“竹千代公子和刚进热田时一样,没什么变化。”

“当真是住在加藤图书助大人府中?”

“是。织田信秀招待很是周到。竹千代公子经常和阿部德千代、天野三之助两个孩子一起玩折纸,玩小狗游戏……”

於大没有放过久六的每一个字。竹之内久六语速很慢,好像在揣测自己的话将给於大带去什么样的感受。“总之,织田氏想通过人质,让松平家支持他们;但广忠究竟会不会答应,还无法预测。”他意味深长地补充道。

“织田信秀怎样想?”

“他……认为十有八九会答应。”

“如果不答应,又会怎样?”

“照他的个性,说不定会杀死人质,将尸首悬挂于三田桥附近。”久六冷冷地回答,然后密切观察於大的反应。於大的肩膀猛地颤动了一下。

“如果冈崎方让他随意处置好不容易才劫去的人质,他心里肯定不满。”

“是。”

“久六,你觉得,冈崎城主会救竹千代吗?”

久六没有回答,他将视线从於大身上移开。於大也没有追问,放松了一下紧张的肩膀。“广忠乃是倔强之人。”她好像是说给自己听。

“夫人。”良久,久六方道,“就这样置之不理?”

“你指什么?”

“竹千代公子。”

“这……但我现在是……也是爱莫能助。”

她语气平静,久六无言以对。是因为她已经斩断情丝冷眼旁观呢,还是因为她另有想法?不久,久六便告辞了。於大一直将他送到角楼边,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才又走回去,独自去佛堂。